馬尼拉郵船

荷南 寇蒂斯

09

(未知生物,繪於西班牙費洛,ink on paper, 2013)

西元一五一九年,經歷多個月的漂流、暴風,當荷南·寇蒂斯登陸墨西哥海岸時,他看到的是一片陰沈、黑暗的亞熱帶叢林.從那密佈著金黃色沙灘的海岸上,隨眾拉下了各式輜重、裝甲、武器,還有這個大陸上從未見過的馬匹.在接下來的時日當中,寇蒂斯帶領著由五百名、從各殖民地招集來的征服者,與叢林中的酷熱窒息的空氣與滿天橫飛的蚊蟲奮鬥,在行進的路上,他們遭遇了四處部落的激烈抵抗與埋伏,同時壓制部隊裡時而可見的叛變與士兵的結隊逃跑、並在錯誤的訊息之下在叢林裡無謂地打轉.八個月之後,寇蒂斯與剩餘不到三分之一的跟隨者翻越了隔絕於大海之外的山脈,後方,他們看到的是羅林於山脈間的阿茲提克城市、宮殿、奇異的神紙,還有那個放眼望去盡是金銀寶器的神話.

經歷多個小時的飛行、與空氣中無窮地震動,我抵達了馬德里巴拉哈斯機場,在漫無止盡的等候之後,一如往常地,我又在海關被攔下.在意符與意指斷裂的後現代歐洲,官員對於我護照上的「台灣」與「中國」兩個國名並置感到困惑不已,並決定對我多加盤查,因此,在有幸地於機場辦公室坐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官員在我的護照上蓋了章,拍著我的肩說著他唯一會說的英文:「對不起,歡迎來到西班牙」、我走出辦公室,看著我那個在行李轉輪上如同即將毀滅銀河系內的孤獨星球般、獨自地自轉著的行李箱,當塑膠輪子敲擊大理石地面,我走過迎賓室穿越各個等待親友人們,與拿著寫著各式名牌的計程車司機,機場大廳自動門打開的瞬間,距離寇蒂斯歷史性的登陸墨西哥五百年之後,殖民時代開始並且結束,迎面而來的是九月的燠熱空氣,這是二〇一三年的馬德里市,太陽帝國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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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月亮

01

二〇一二年冬日,酷寒的倫敦城結滿冰霜,那天的我、位於Lewisham地方區公所,身著西裝、滿頭大汗、與眾多盛裝打扮的牙買加裔、巴哈馬斯裔、印度裔情侶,聚縮在冰天凍地的辦公室門廳,等待著頭頂上電子跑馬燈跳著號碼.

數分鐘之後,我進入了一間有著俗艷花盆與小型CD伴唱機的會議室內,辦事員機械性地念著我的名字,我舉著手、複誦與一段又一段的誓言,我轉身看著背 後那個空無、奶白色的巨大牆壁、我的目光掃向那個俗艷、骯髒、插滿康乃馨的花盆,花盆邊是一台粉藍色的伴唱機,那時那刻,正放著Nick Drake的Pink Moon,那時、充滿霧氣的窗外,悲傷與沮喪的倫敦天空上、似乎也掛著一個巨大的粉紅色月亮,其奇異的光暈、緩慢地、照耀在房間裡的每個角落.

我的眼光掃向身邊、看到眼前那個穿著小禮服、褐色卷髮、那個綠色、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睛,與那個帶有漂亮弧線的紅色嘴唇,那個人、在從那天之後,將成為我的妻子,那天的我,見證了全球化世界之下的那個、超越種族、國界的愛情.

當時的我卻無法體會這一切究竟代表了什麼,

一個禮拜之後,西班牙領事處寄給了我一本有著皇室印樣的戶籍謄本:我成為了西班牙王國的一員;從此以後,這本一直躺在我的書桌前的本子、成為了我與世界另一方的臍帶聯結;而西班牙、則成為了我那個遙遠、未知的故鄉.

那天也開啓了我日後的嶄新人生,那個人生、便是一段掙扎平衡亞洲與歐洲身份的槓桿生活,我的亞洲過去、決定了我之所以為我,但是同時、一旦這個原始與生活中的那個外來的面向相抵觸時.為了生存、時常地、你必須捨棄原始的自我,擁抱未知,直到下次槓桿逐漸地失去重心.

在如此的生活當中,我常常在思考西班牙與台灣、這兩個各自佔據世界兩頭的角落、其所隱藏的聯結,與作為一個被社會、文化與共同記憶所塑造的個體、如 何處理兩段乍見似無關聯的歷史片斷.其中,我發現想像力在現實生活當中的重要性,尤其,在面對文化、歷史歧異的他者之時,唯有想像力才能達到實際的相互理解.

於是,在我踏入西班牙國境的那一刻,這段旅程似乎也成為一個追尋自我的過程,同時,那個由菲律賓硬木、與上千名奴隸所打造的龐然巨物、也如同那本印有皇室印樣的戶籍謄本一樣,將台灣、我自己、與世界的另 一個盡頭聯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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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

04

(Mother Earth、馬德里、La Latina區,2013)

下列文章為2013年9月至12月,於西班牙製作的計劃:「馬尼拉郵船」.此計劃為國藝會補助的考察計劃、以文字、歷史、結合街頭塗鴉形成一敘事,這些文字在重新整理後於此網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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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總是相信哥倫布當年跨越大西洋的壯舉,來自於地球是圓的科學精神,實際上那是錯的:對於圓形地球的假說,哥倫布並不完全否定、也非完全贊成:他相信地球是不完美的圓形,而如同洋梨一般,整體來說是圓的,但在果蒂之處稍微凸起,如同女人的乳房.而在這乳頭的最尖端,存在著「人間的天堂,除非神的旨意,沒有人能夠抵達此處」.

因此,當一四九二年八月三日夜裡、哥倫布率領三艘船與九十名船員,自西班牙西南海岸的帕洛斯港出發時,在哥倫布的腦海,眼前的大西洋不過是巨大女神胸前的汗毛,而在從乳房的一側攀爬至另一側的過程,偉大航行的目的在於找尋人間失落的乳頭間端,那個被上帝所禁止的伊甸園.

一四九二年的世界,是西歐與東亞直接貿易受伊斯蘭國家攔阻的世界、薩哈拉以南的非洲與歐洲幾無接觸、美洲、澳洲則完全置身於全球經濟之外,東西兩個半球對彼此一無所知.在之後的數十年,世界經歷劇烈的轉變,隨著奴隸船、非洲人於散佈在熱帶叢林中的橡膠園內找到第二個家鄉、「米塔」制度下、成群的印地安奴隸在波托西礦坑裡無日無夜的工作、銀幣從秘魯與墨西哥湧到世界各地,讓飽受通貨膨脹之苦的明朝政府找到了新的貨幣基礎、西班牙帝國在歐洲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軍事冒險、荷蘭人、法國人、英格蘭人隨著白銀起舞,組織成海盜打劫船隻.在粉紅月亮下,「全球化」的紀元已然到來,單一且充滿動盪的商品與勞務交換,至今吞沒整個人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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