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

三月二十五日:海上金融中心求生記

寫於2013年3月25日,再寫於2014年5月27日

我站在白色的甲板上看著在河口上聳立的自由女神雕像,海上飄來的狂風讓人睜不開眼睛,朦朧之下只見她舉著衝天炮的凶神惡煞身影,同時一種奇怪感覺油然而生,在紐約這個被大眾文化過度剝削的城市,觀光客會在每個角落遭遇現實與想像相駁的錯亂時刻,比如說,在這裡我總是驚訝於一些聽來愚蠢的稀鬆平常事物,我驚訝於布魯克林橋之龐大,帝國大廈之平庸、與市中心洗衣店之密集、街上漂白水的氣味濃厚、街道上的下水道鐵蓋每每冒著奇異的白煙像是地表下的教宗選舉,我看著眼前的女神像,為其實際並不如想像中的龐大壯觀感到失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在哈德遜河口放置巨型的八卦山佛祖,並以其廣大無邊的佛力保佑美國帝國主義.

我站在環曼哈頓島的遊艇甲板上,這是艘美麗的雙層渡輪,頂層是敞開的透天陽台與座位,底下則是有過熱暖氣的甲板,船的最底還很美式地有一個賣熱狗跟咖啡的吧台,櫃檯後面的歐巴桑還會問你要不要在熱狗上淋上一層起司。而你,跟其他數十名胸前掛著相機、嘴裡嚼著熱狗薯條等高蛋白食品的旅客在水面之上載浮載沈,這時的我不由得想到傅柯《瘋癲與文明》書裡的「瘋人船」。

頭頂上的喇叭內、導覽員以他緩慢而堅毅的聲音講解著這個後二十世紀人類歷史上最重要島嶼的故事:這個城市興建在河中央的無主地上,人們將所有的山坡剷平,從東到西、北到南排列出筆直的街道,在上面興建一尊又一尊的超級建築。導遊說著各個不同建築的故事,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星格大廈;這是紐約之所以不同於世界上其他城市的之處,這個城市從創建之初便是私有化的產物、一路被企業餵養、成為金錢融資、投資冒險的競技場。

金融中心的天際線啓動了每個遊客的狩獵本能,一陣又一陣的相機快門聲海浪般迅速地籠罩甲板。當你飄揚在河水上看著夕陽下的金融中心,看著金色的陽光在上千萬片玻璃帷幕上閃耀著奇異的光芒之時,心中有一種站在世界軸心之感:這是世界之都、這是那個推著錢四處流的心臟。眼前的金融中心便是金錢創造的奇景、真正的當代奇觀,玻璃帷幕所創造的高塔之偉大遠高過金字塔、瑪雅神殿、或是叢林中的廢棄都市。這是一個關於華爾街的故事,這裡是資本主義的超級神殿,裡面是一群又一群當代祭司,他們以各種儀式與儀表板上的奇怪數字與市場大神的超自然力量溝通,揮舞著奇怪的手勢、表演著奇怪的金錢巫術.

我看著那陽光下金色的金融中心,想著如果我是那個站在玻璃帷幕的另一頭、身著高檔西裝、家財萬貫、既快樂又無恥的銀行家,從金融中心看出去的世界、該是怎麼樣的視野?而在這時,從辦公室看出去、當我看著眼前在河水上載浮載沉的一船觀光客時,心裡又會做何感想?對於這群花了二十美金、在寒風中拍著照片的傻瓜,我心中是否又會有絲毫傾羨之感?

實際上,我想應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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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

超級市場啓示錄

寫於2013年3月23日,重寫於2014年5月19日

每個人在人生的某段時間,都會有各自的宗教經驗與涅盤時刻。我的好友麥特告訴我,五年前他在印度旅行,當他穿越南亞洲大陸,走過一個又一個炙熱難以呼吸的人口稠密都市、踏過一個又一個滿是穢物與神牛的街道,最後麥特到達了佛陀禪定所在地菩提伽耶在那個濕潤、深不見底的山洞當中,他經歷了畢生中最深刻的宗教時刻。

在那天下午豔陽下的麥特感到頭暈目眩、奇異的閃光出現在沙漠的盡頭與天相接之處,眼前產生各種幾何圖型之幻覺、他嘔吐出當天的早餐,深奧難解的未來以不同的造型在天穹中旋轉變換著。麥特說在當時當下,人生的奧秘以抽象又具體的方式顯在他的眼前,那個不朽的靈魂、宇宙大爆炸的碎片、單細胞微生物之自體交配等史前記憶、經過多個投胎轉世,在人世間已最純粹的方式出現在瞬息之間.麥特說他在當時當下頓悟了一切,並且理解了個體生命之渺小、與真理之龐大.麥特滿臉淚痕地在沙漠當中行走,以用身體參透那不可解的啟示.

最後,麥特說在他數天後搭機回到美國的途中,他已將當時所頓悟的真理忘得一乾二淨,吃著機上真空包裝雞肉飯、喝著紅酒的他,只留下體內些許的麻醉感.

同樣的,我也在聯合廣場的超級市場內經歷了我人生中的宗教時刻。來到紐約的第一晚,我整整兩個小時在「全食物超級市場」裡如迷宮般的購物架當中打轉。眼前所見的人類文明商品侵略性地占滿我的雙眼:藍莓蛋糕、白巧克力餅乾、薑汁麵包、青幼空心菜、火雞腿、北歐沙丁魚.在被各種不同的消費商品所包圍的同時,我也如同麥特一般感到頭暈、看到奇異的幻覺,宇宙大爆炸與消費者時代的啟示在全食物超級市場的天花板上盤旋飛翔著。

最後,當我在置物架上看到足足三十種的花生醬時,頭腦有種從中爆炸之感。在占全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國,卻擁有比亞馬遜叢林的青蛙更為繁多的花生醬品種這件事實讓我充滿震撼.在我倫敦社區的「聖思貝利」超級市場的購物架上,只零星地排著「特價促銷」、與「健康有機」兩種花生醬,而它們不僅吃起來一模一樣,並且在冬天總是結成如腎結石般的噁心硬塊。

在當下如被天打雷劈般我體悟到資本主義的真諦,所謂的資本主義不是剝削問題、不是權力問題、也不是資源分配問題,而只是單純地花生醬數量問題,尤其在其以誘人的黃光展現在人們的眼前時,三十個花生醬代表的不是對第三世界的剝削、或是對勞工的荼毒,而純粹的是消費欲望作為新時代宗教、「全食物超級市場」便是人們所謂的涅槃境界.

這時超級市場的員工走來,在購物架前的他如同從沙漠海市蜃樓中映現出的智者,他的頭周圍如同中世紀的宗教繪畫般閃著一道藍色半圓形的光芒,他張開那細膩、神秘的嘴脣、以近乎細微、超乎人類理解的聲音告訴我超市將要打烊,在我走出大門、漫步在深夜的聯合廣場,伸手碰觸雙頰竟發現滿臉都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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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日記:籮莉

寫於2013/03/24,重寫於2014/05/18

我看著眼前餐盤上的塑膠杯,柳橙汁在高空陽光下反射著噁心的人工黃色,我膩煩地看著眼前在無窮震動的機艙中如按摩棒般抖動微型小銀幕,我告訴自己這是二十一世紀的生活,關於從一處飛至另一處、一個國家到達另一個,出發點與目的地之間你得穿過重重的安全檢查與X光掃描、並恥辱地在金屬探測器前脫下鞋子展示破了洞露出腳趾的Hang Ten襪子,櫃檯人員對你的行李斤斤計較,並對每個超額公斤數收取高額費用,空服小姐拿著一張單子對你說「先生請問你有沒有攜帶下列物品?」你看著單子如同某種恐怖份子使用手冊,各式圖形標示各種同歸於盡的工具:手槍、彈藥、炸彈、王水、硫酸、蝴蝶刀,儘管很想點頭說「這些都在我的包包啦」並期待對方的反應、但出於簡省精力與中產階級式的唯唯是諾卻尷尬地搖著手.之後你被趕上一個巨型的鐵罐頭,空服人員在門口迎接你,強迫式地跟你四目接觸並點頭微笑;在起飛前空服員不厭其煩地逼你繫上安全帶,對你放在腳下的行李囉唆,她說「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你想著在空難發生的生死關頭當下、希望能死在一個沒有安全帶、還存有所謂個人尊嚴的世界.

旁邊過度肥胖的美國觀光客將那體脂肪數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手臂緊貼在左側身軀,我轉頭看著她,她對我露出那美國夢般、天真而燦爛的微笑.我也同時回給她一個愉悅的笑容,並看著她在餐盤上放著的三包花生,腦海裡想到的是這個世界仍普遍存在著的饑餓人口,並打從心裡贊成航空公司將對肥胖旅客收取三倍費用的政策,這不是對肥胖的歧視,只是純粹出於肥胖者身旁旅客的報復心理.

我轉頭,將腦袋深陷在經濟艙的藍色座椅中、數著搭長程飛機的好處:

第一,在長途旅程、你可以喝免費的酒精飲料(所謂的免費只處於想像的層次,首先,你已經在旅行前付了高昂的費用,這些錢其實可以讓你在倫敦高檔酒吧大醉數次,其次,你的選擇只限於數種廉價的罐裝飲料。)

第二,在長途旅程、你可以看最新的電影(當然,你也可以輕易地在各網站上下載,並且,你不需要在自己的沙發上扣上安全帶,頭上也不會有一堆奇異的指示燈閃耀、中途也不會被機長打斷,告訴你一些無謂的資訊比如說飛機外面的氣溫,現在離地面多少公尺、目前飛行時速等等)

第三,在長途旅程、可以考驗你戒煙的能力,也因此,每每在十二個小時的旅程下,我的身體總是展現出包含滿頭大汗、眼神瘋狂、皮膚黏膩並強制性地咬著指甲等種種戒斷症狀,後來,在我發現煙草在不透過燃燒、以嘴巴咀嚼也同樣俱有釋放尼古丁效用之後,便開始了把香菸當口香糖嚼的習慣,但總是弄得滿嘴深黑煙草,像是在海上漂流多年壞血病纏身的水手.

當我的飛機呼嘯著突破灰暗沮喪的倫敦天空同時,我正在看著電影「副作用」,其中,裘德·洛主演一名精神醫師,故事背景在紐約。

裘德洛提醒了我一件事情,那便是,我正在飛往真實的紐約。在數個小時之後,我便會站在曼哈頓的街上,這個城市會從銀幕中跳出,一切關於在星巴克遇見夢中情人、在市中心飛車追逐、隕石來襲、大海嘯、大恐龍、大蟑螂、大金剛等好萊塢奇幻故事將成為社會真實;美國口音不再只是情境喜劇的罐頭效果,而是出口腔震動空氣產生、帶有傳達訊息的任務、社會個體彼此交換訊息的語言;戴著奇怪多角帽的警察,不再只是偵探片裡吃著甜甜圈的硬漢,而是俱備真實社會功能,帶著貨真價實的白朗寧手槍、維持社會秩序的認真職業;在這當中,也許也會有一個裘德·洛,在某個角落當中說著假的美國口音、當著貨真價實的精神醫師。

此念頭讓我感到震驚不已。

機上的其中一名空服員,長得近似連續劇「行屍走肉」裡的籮莉。每當她問我需要什麼的時候,我總是想到殭屍橫走亞特蘭大市當中的劇情片段。

這是我紐約之旅的開端,我超現實的冒險故事:我以每小時三百英哩的速度迫近紐約,同時看著如同震動器般劇烈晃動銀幕中的紐約電影,同時,籮莉在我身旁不斷地進進出出,暗示著我人類文明最後將以莫名病菌感染之下之終結,通俗文化之下的末世論。

最後,為了一杯紅酒,我付了七塊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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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歲月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去年的那日,我的臉書裡出現了這樣的訊息,這個訊息來自我的高中同學J.

在我人生的很大段時間當中,人們總是以綽號指涉我的個體存在,進大學的那一年,為了揮別苦澀的「鬓角耳上三公分」的苦澀高中生涯,我頂著留了一個夏天的悠揚長髮、以新鮮人的身份甩著頭走進大學校園,在那天,新見面的同學們指著我過度蓬鬆的鍋蓋頭哈哈笑說:「伍佰」,幸與不幸,此後台式搖滾樂手的名稱跟隨了我四年.大學畢業後,我開始使用小說的名稱做塗鴉代號,很不幸的此代號正好跟英國的俗爛真人實鏡秀雷同(想像一天某個來到台灣的外國人跟你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鑽石舞台」),搬來英國以後,又開始使用喜劇「小不列顛」裡面的人物「叮咚張」當自己的名字來用,實際上我總是想到在綜藝節目裡談電子琴的孔鏘老師.

後來想想,我最後一次被人直呼姓名竟是在十八歲的時候.

J是我高一的好友,關於EJ我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剛昇上高一的迎新日,下課後幾個希望能在高中三年生涯闖下「流氓」名號的高中新鮮人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廁所,並同時點下了象徵高中叛逆時代來臨的第一支香菸,那時的我緊抓深藏在褲袋中的七星菸,穿越煙霧彌漫的整排小便斗,在廁所底部我發現了EJ那叼著菸的身影.他以那每個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均經過仔細計算、帥氣而精準的姿態握著我的手,說著「你好,我是J,請多多指教」.我們所不知道的,是之後將迎接我們的整整三年荒誕無稽的青少年時期.

「我在啊」於是我在臉書上這樣回他.

「我下個月要來英國了,就到時候見了!」J以與過去相同經過仔細計算的帥氣口音說著.實際上在高中畢業後我與他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將十八歲視為人生的黃金時期,人們總是說著十八歲的青春年華、體力旺盛、並且生活之無慮.對我來說.十八歲是人生最悲慘的幾個時期之一,升學壓力龐大、生活之不自由、教官、髮禁、青春痘、校園霸凌、性壓抑,十八歲的我與J常依靠在三樓長廊邊的欄杆上、對著樓下吐口水,並看著帶著些微黃色的口中黏液在空中無重力地降落、並啪地一聲掉在同學的頭頂,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生活無慮,而是因為某種被壓抑的憤怒無處宣泄.我們常以十塊錢將廁所打開,並將人拖出來阿魯八,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青少年精力無窮,而是被文明所扭曲的精神性變態.

曾有段時間,我與J在追求同一個女生,那時的我很認真的寫情書、打電話聯繫感情,卻沒想到同時J在一天中的某個時段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寫著情書、打著電話,同時我們卻在廁所著抽煙、故作輕鬆地聊著天,並幫彼此站在走廊盡頭把風.後來,就如同每個感情上的競技場,世間有著贏家、同時也存在著輸家.而高中的我便是那個感情的失敗者.

現在想想,所謂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個假象,實際上每個人不過是各自命運的產物.人生是無數隨機事件在一連串偶然狀態下發生的結果,所謂人的性格、品質、與當下理性的抉擇不過反映了周遭的現實,也因此,當初的那個感情失敗者的我,勢必造成了之後多個事件不可扭曲的發展,而之後事件勢必造成了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而成為今日之我.如果高中那時的我成為了感情的勝利者,我便不會在當下做相同的決定、也不會做同樣的事情,也許不會進同樣的大學、大概不會認識相同的一群人、絕對不會塗鴉、也許不會出國、那麼也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寫著網誌回憶著與EJ的高中生涯.換句話說,我之所以為我,在某種程度上J具有一定的責任.

一個月後,我在Deptford的青年旅館又見到了J,很奇怪的,高中畢業十三年的時間EJ有著與過去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舉手投足、一樣的說話方式,似乎十八歲的EJ從和平高中那充滿癩蛤蟆的荷花池借由時空的扭曲、而抵達了那滿是碎酒瓶嘔吐物的南倫敦鬧區.人家說離鄉背井旅居在外的生活有如轉世投胎,你拋棄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所熟悉的環境、甚至包括你的語言,在你下飛機的霎那如同電腦歸零一般一切重新開始,在新的土地上你建立嶄新的人生、看著嶄新的世界、說著嶄新的語言、有著嶄新的朋友,你的時間觀是一條線不斷往前推進,直到你在Deptford青年旅館裡遇到高中同學的那一刻,你發現時間不過是個大滾輪、一樣的事情只會在不同的狀況下重複上演.

EJ帶著巨大的箱子站在那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在暗淡的日光燈下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這種光芒很奇怪的只存在在剛抵達倫敦的人們身上,那種在眼膜上的旅行箱塑膠表皮反光,一般來說,初來乍到倫敦的有兩種,一種滿臉希望,另一種則是滿臉恐懼,滿臉希望的懷著雄心壯志踏上這個世界之都、看到的是國際大城所代表的無窮機會,滿臉恐懼的則被眼前的未知所壓垮,未知語言、未知都市、未知世界種種均讓他們屁滾尿流、看著破爛的倫敦貧民窟想像著一齣又一齣暴力故事.而通常的結果,滿臉希望的在不久的將來將面對一個又一個夢想的破碎.而滿臉恐懼的則必然地將在未來的某個時段內噩夢成真.

而J那晚在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下的眼神,究竟是哪一種?我仍無法參透,因此也無法判別其未來的命運.但這個穿越時空、抵達我面前的身影,究竟代表了什麼啟示?而之後又將開展了什麼樣的人生?又將如何改變我的人生軌跡?命運之人又將借由這個身影,告訴我什麼樣的神機訊息?在那旅館大廳的當下,我怎麼樣也想不透.

這時J走來,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著:「好久不見,你真的一點也沒變.」在不知如何反應之下,我擠出一個半哭半笑的神秘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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