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歲月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去年的那日,我的臉書裡出現了這樣的訊息,這個訊息來自我的高中同學J.

在我人生的很大段時間當中,人們總是以綽號指涉我的個體存在,進大學的那一年,為了揮別苦澀的「鬓角耳上三公分」的苦澀高中生涯,我頂著留了一個夏天的悠揚長髮、以新鮮人的身份甩著頭走進大學校園,在那天,新見面的同學們指著我過度蓬鬆的鍋蓋頭哈哈笑說:「伍佰」,幸與不幸,此後台式搖滾樂手的名稱跟隨了我四年.大學畢業後,我開始使用小說的名稱做塗鴉代號,很不幸的此代號正好跟英國的俗爛真人實鏡秀雷同(想像一天某個來到台灣的外國人跟你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鑽石舞台」),搬來英國以後,又開始使用喜劇「小不列顛」裡面的人物「叮咚張」當自己的名字來用,實際上我總是想到在綜藝節目裡談電子琴的孔鏘老師.

後來想想,我最後一次被人直呼姓名竟是在十八歲的時候.

J是我高一的好友,關於EJ我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剛昇上高一的迎新日,下課後幾個希望能在高中三年生涯闖下「流氓」名號的高中新鮮人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廁所,並同時點下了象徵高中叛逆時代來臨的第一支香菸,那時的我緊抓深藏在褲袋中的七星菸,穿越煙霧彌漫的整排小便斗,在廁所底部我發現了EJ那叼著菸的身影.他以那每個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均經過仔細計算、帥氣而精準的姿態握著我的手,說著「你好,我是J,請多多指教」.我們所不知道的,是之後將迎接我們的整整三年荒誕無稽的青少年時期.

「我在啊」於是我在臉書上這樣回他.

「我下個月要來英國了,就到時候見了!」J以與過去相同經過仔細計算的帥氣口音說著.實際上在高中畢業後我與他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將十八歲視為人生的黃金時期,人們總是說著十八歲的青春年華、體力旺盛、並且生活之無慮.對我來說.十八歲是人生最悲慘的幾個時期之一,升學壓力龐大、生活之不自由、教官、髮禁、青春痘、校園霸凌、性壓抑,十八歲的我與J常依靠在三樓長廊邊的欄杆上、對著樓下吐口水,並看著帶著些微黃色的口中黏液在空中無重力地降落、並啪地一聲掉在同學的頭頂,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生活無慮,而是因為某種被壓抑的憤怒無處宣泄.我們常以十塊錢將廁所打開,並將人拖出來阿魯八,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青少年精力無窮,而是被文明所扭曲的精神性變態.

曾有段時間,我與J在追求同一個女生,那時的我很認真的寫情書、打電話聯繫感情,卻沒想到同時J在一天中的某個時段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寫著情書、打著電話,同時我們卻在廁所著抽煙、故作輕鬆地聊著天,並幫彼此站在走廊盡頭把風.後來,就如同每個感情上的競技場,世間有著贏家、同時也存在著輸家.而高中的我便是那個感情的失敗者.

現在想想,所謂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個假象,實際上每個人不過是各自命運的產物.人生是無數隨機事件在一連串偶然狀態下發生的結果,所謂人的性格、品質、與當下理性的抉擇不過反映了周遭的現實,也因此,當初的那個感情失敗者的我,勢必造成了之後多個事件不可扭曲的發展,而之後事件勢必造成了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而成為今日之我.如果高中那時的我成為了感情的勝利者,我便不會在當下做相同的決定、也不會做同樣的事情,也許不會進同樣的大學、大概不會認識相同的一群人、絕對不會塗鴉、也許不會出國、那麼也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寫著網誌回憶著與EJ的高中生涯.換句話說,我之所以為我,在某種程度上J具有一定的責任.

一個月後,我在Deptford的青年旅館又見到了J,很奇怪的,高中畢業十三年的時間EJ有著與過去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舉手投足、一樣的說話方式,似乎十八歲的EJ從和平高中那充滿癩蛤蟆的荷花池借由時空的扭曲、而抵達了那滿是碎酒瓶嘔吐物的南倫敦鬧區.人家說離鄉背井旅居在外的生活有如轉世投胎,你拋棄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所熟悉的環境、甚至包括你的語言,在你下飛機的霎那如同電腦歸零一般一切重新開始,在新的土地上你建立嶄新的人生、看著嶄新的世界、說著嶄新的語言、有著嶄新的朋友,你的時間觀是一條線不斷往前推進,直到你在Deptford青年旅館裡遇到高中同學的那一刻,你發現時間不過是個大滾輪、一樣的事情只會在不同的狀況下重複上演.

EJ帶著巨大的箱子站在那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在暗淡的日光燈下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這種光芒很奇怪的只存在在剛抵達倫敦的人們身上,那種在眼膜上的旅行箱塑膠表皮反光,一般來說,初來乍到倫敦的有兩種,一種滿臉希望,另一種則是滿臉恐懼,滿臉希望的懷著雄心壯志踏上這個世界之都、看到的是國際大城所代表的無窮機會,滿臉恐懼的則被眼前的未知所壓垮,未知語言、未知都市、未知世界種種均讓他們屁滾尿流、看著破爛的倫敦貧民窟想像著一齣又一齣暴力故事.而通常的結果,滿臉希望的在不久的將來將面對一個又一個夢想的破碎.而滿臉恐懼的則必然地將在未來的某個時段內噩夢成真.

而J那晚在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下的眼神,究竟是哪一種?我仍無法參透,因此也無法判別其未來的命運.但這個穿越時空、抵達我面前的身影,究竟代表了什麼啟示?而之後又將開展了什麼樣的人生?又將如何改變我的人生軌跡?命運之人又將借由這個身影,告訴我什麼樣的神機訊息?在那旅館大廳的當下,我怎麼樣也想不透.

這時J走來,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著:「好久不見,你真的一點也沒變.」在不知如何反應之下,我擠出一個半哭半笑的神秘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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