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

超級市場啓示錄

寫於2013年3月23日,重寫於2014年5月19日

每個人在人生的某段時間,都會有各自的宗教經驗與涅盤時刻。我的好友麥特告訴我,五年前他在印度旅行,當他穿越南亞洲大陸,走過一個又一個炙熱難以呼吸的人口稠密都市、踏過一個又一個滿是穢物與神牛的街道,最後麥特到達了佛陀禪定所在地菩提伽耶在那個濕潤、深不見底的山洞當中,他經歷了畢生中最深刻的宗教時刻。

在那天下午豔陽下的麥特感到頭暈目眩、奇異的閃光出現在沙漠的盡頭與天相接之處,眼前產生各種幾何圖型之幻覺、他嘔吐出當天的早餐,深奧難解的未來以不同的造型在天穹中旋轉變換著。麥特說在當時當下,人生的奧秘以抽象又具體的方式顯在他的眼前,那個不朽的靈魂、宇宙大爆炸的碎片、單細胞微生物之自體交配等史前記憶、經過多個投胎轉世,在人世間已最純粹的方式出現在瞬息之間.麥特說他在當時當下頓悟了一切,並且理解了個體生命之渺小、與真理之龐大.麥特滿臉淚痕地在沙漠當中行走,以用身體參透那不可解的啟示.

最後,麥特說在他數天後搭機回到美國的途中,他已將當時所頓悟的真理忘得一乾二淨,吃著機上真空包裝雞肉飯、喝著紅酒的他,只留下體內些許的麻醉感.

同樣的,我也在聯合廣場的超級市場內經歷了我人生中的宗教時刻。來到紐約的第一晚,我整整兩個小時在「全食物超級市場」裡如迷宮般的購物架當中打轉。眼前所見的人類文明商品侵略性地占滿我的雙眼:藍莓蛋糕、白巧克力餅乾、薑汁麵包、青幼空心菜、火雞腿、北歐沙丁魚.在被各種不同的消費商品所包圍的同時,我也如同麥特一般感到頭暈、看到奇異的幻覺,宇宙大爆炸與消費者時代的啟示在全食物超級市場的天花板上盤旋飛翔著。

最後,當我在置物架上看到足足三十種的花生醬時,頭腦有種從中爆炸之感。在占全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國,卻擁有比亞馬遜叢林的青蛙更為繁多的花生醬品種這件事實讓我充滿震撼.在我倫敦社區的「聖思貝利」超級市場的購物架上,只零星地排著「特價促銷」、與「健康有機」兩種花生醬,而它們不僅吃起來一模一樣,並且在冬天總是結成如腎結石般的噁心硬塊。

在當下如被天打雷劈般我體悟到資本主義的真諦,所謂的資本主義不是剝削問題、不是權力問題、也不是資源分配問題,而只是單純地花生醬數量問題,尤其在其以誘人的黃光展現在人們的眼前時,三十個花生醬代表的不是對第三世界的剝削、或是對勞工的荼毒,而純粹的是消費欲望作為新時代宗教、「全食物超級市場」便是人們所謂的涅槃境界.

這時超級市場的員工走來,在購物架前的他如同從沙漠海市蜃樓中映現出的智者,他的頭周圍如同中世紀的宗教繪畫般閃著一道藍色半圓形的光芒,他張開那細膩、神秘的嘴脣、以近乎細微、超乎人類理解的聲音告訴我超市將要打烊,在我走出大門、漫步在深夜的聯合廣場,伸手碰觸雙頰竟發現滿臉都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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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

紐約日記:籮莉

寫於2013/03/24,重寫於2014/05/18

我看著眼前餐盤上的塑膠杯,柳橙汁在高空陽光下反射著噁心的人工黃色,我膩煩地看著眼前在無窮震動的機艙中如按摩棒般抖動微型小銀幕,我告訴自己這是二十一世紀的生活,關於從一處飛至另一處、一個國家到達另一個,出發點與目的地之間你得穿過重重的安全檢查與X光掃描、並恥辱地在金屬探測器前脫下鞋子展示破了洞露出腳趾的Hang Ten襪子,櫃檯人員對你的行李斤斤計較,並對每個超額公斤數收取高額費用,空服小姐拿著一張單子對你說「先生請問你有沒有攜帶下列物品?」你看著單子如同某種恐怖份子使用手冊,各式圖形標示各種同歸於盡的工具:手槍、彈藥、炸彈、王水、硫酸、蝴蝶刀,儘管很想點頭說「這些都在我的包包啦」並期待對方的反應、但出於簡省精力與中產階級式的唯唯是諾卻尷尬地搖著手.之後你被趕上一個巨型的鐵罐頭,空服人員在門口迎接你,強迫式地跟你四目接觸並點頭微笑;在起飛前空服員不厭其煩地逼你繫上安全帶,對你放在腳下的行李囉唆,她說「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你想著在空難發生的生死關頭當下、希望能死在一個沒有安全帶、還存有所謂個人尊嚴的世界.

旁邊過度肥胖的美國觀光客將那體脂肪數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手臂緊貼在左側身軀,我轉頭看著她,她對我露出那美國夢般、天真而燦爛的微笑.我也同時回給她一個愉悅的笑容,並看著她在餐盤上放著的三包花生,腦海裡想到的是這個世界仍普遍存在著的饑餓人口,並打從心裡贊成航空公司將對肥胖旅客收取三倍費用的政策,這不是對肥胖的歧視,只是純粹出於肥胖者身旁旅客的報復心理.

我轉頭,將腦袋深陷在經濟艙的藍色座椅中、數著搭長程飛機的好處:

第一,在長途旅程、你可以喝免費的酒精飲料(所謂的免費只處於想像的層次,首先,你已經在旅行前付了高昂的費用,這些錢其實可以讓你在倫敦高檔酒吧大醉數次,其次,你的選擇只限於數種廉價的罐裝飲料。)

第二,在長途旅程、你可以看最新的電影(當然,你也可以輕易地在各網站上下載,並且,你不需要在自己的沙發上扣上安全帶,頭上也不會有一堆奇異的指示燈閃耀、中途也不會被機長打斷,告訴你一些無謂的資訊比如說飛機外面的氣溫,現在離地面多少公尺、目前飛行時速等等)

第三,在長途旅程、可以考驗你戒煙的能力,也因此,每每在十二個小時的旅程下,我的身體總是展現出包含滿頭大汗、眼神瘋狂、皮膚黏膩並強制性地咬著指甲等種種戒斷症狀,後來,在我發現煙草在不透過燃燒、以嘴巴咀嚼也同樣俱有釋放尼古丁效用之後,便開始了把香菸當口香糖嚼的習慣,但總是弄得滿嘴深黑煙草,像是在海上漂流多年壞血病纏身的水手.

當我的飛機呼嘯著突破灰暗沮喪的倫敦天空同時,我正在看著電影「副作用」,其中,裘德·洛主演一名精神醫師,故事背景在紐約。

裘德洛提醒了我一件事情,那便是,我正在飛往真實的紐約。在數個小時之後,我便會站在曼哈頓的街上,這個城市會從銀幕中跳出,一切關於在星巴克遇見夢中情人、在市中心飛車追逐、隕石來襲、大海嘯、大恐龍、大蟑螂、大金剛等好萊塢奇幻故事將成為社會真實;美國口音不再只是情境喜劇的罐頭效果,而是出口腔震動空氣產生、帶有傳達訊息的任務、社會個體彼此交換訊息的語言;戴著奇怪多角帽的警察,不再只是偵探片裡吃著甜甜圈的硬漢,而是俱備真實社會功能,帶著貨真價實的白朗寧手槍、維持社會秩序的認真職業;在這當中,也許也會有一個裘德·洛,在某個角落當中說著假的美國口音、當著貨真價實的精神醫師。

此念頭讓我感到震驚不已。

機上的其中一名空服員,長得近似連續劇「行屍走肉」裡的籮莉。每當她問我需要什麼的時候,我總是想到殭屍橫走亞特蘭大市當中的劇情片段。

這是我紐約之旅的開端,我超現實的冒險故事:我以每小時三百英哩的速度迫近紐約,同時看著如同震動器般劇烈晃動銀幕中的紐約電影,同時,籮莉在我身旁不斷地進進出出,暗示著我人類文明最後將以莫名病菌感染之下之終結,通俗文化之下的末世論。

最後,為了一杯紅酒,我付了七塊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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