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姑姑要移民去洪都拉斯」
我媽一大早跟我說,在吃早餐的我有些嗆到。
「洪都拉斯?」
「是阿,洪都拉斯」
好似我姑姑這時已經在台灣萬里無雲的空中之上的樣子。
詳細情形好像是我在雲林鄉下開公司的姑丈。
在幾周前得知外交部有某個維護友邦的專案,要去南美友邦做技術交流,而台灣的所謂技術交流實際上便是農墾大隊,大概是到某偏遠地區幫助當地人把荒地開闢成農田之類的行動,
於是忽然間就像拍拍大腿決定了一般便決定跟我姑姑兩人一起搬過去住。
這時腦海裡浮出的是我姑姑跟姑丈站在黃土丘陵上面戴著寬邊大草帽在豔陽下對著鏡頭揮手的畫面。
背景是種一百年大概只長出鬼針草的一片荒蕪。
洪都拉斯?
也許沒有黃土丘陵
洪都拉斯?
我只知道洪都拉斯在大悶鍋。
「什麼嘛,這一住大概好幾年跑不掉」
我媽同意的點點頭。
「語言又不通。」
我媽也點點頭。
「那三個小孩該怎麼辦?」我想到我的三個表兄弟姐妹。
「反正也大了,本來就該自己養活自己。」我有點被刺傷。
我想到有一次和瑪莉靈經過大安森林公園,夏天的綠草如茵,瑪莉靈轉頭問我:「嘿,你想不想在草地上打滾啊?」於是下一秒中你就看到一個穿著鮮艷衣服的小矮人在公園裡滾來滾去。
這就是瑪麗靈,滾草地這件事只會讓她顯得更有趣,但我卻無法想像我媽在草地上打滾的樣子,如果她真的做了,我也只會認為她誤信了什麼民俗療法。
總覺得過了50歲的人做超乎理解的事讓人很困擾似的,心中總想著這些人本份應該是:每日每夜地盤算最後的退休金,或是穿米色的夾克跟釣魚帽像登山隊員去逛博物館或美術館之類。
或者穿得漂漂亮亮四處串門子到處跟人炫耀自己的兒女健康上進又充滿成就。
就如同每個周末在我家出現的老女人們,儘管同時間上進的兒女們可能正爛泥般醉倒在某家大學區的低價酒館內。
也許過了50歲的人才該幹一些超乎別人理解的事。
總比領了退休金再去兼職搶年輕人的飯碗來得有意義的多。
也許我錯估了我媽,也許她也帶有一顆狂野的心,也許每晚她正想著騎著野馬奔馳在西部草原之上,儘管身上的黑色套裝。
也許她八○年代的血液仍沒有死去,每天叫我找工作、幹正事的她也許衣櫃底下還有一整排的大喇叭褲。
我為我長期低估中年人感到抱歉。
廢墟佔領的最後幾個禮拜,那天早上。
廢墟牆的那邊發出嘈雜的響聲,一個漁夫帽從牆頭上露出來,接下來又是一個、一個、又一個,一大群中年人翻過牆走進廢墟當中,其中幾個媽媽辛苦的卡在水泥牆上,其中帶頭的領隊指揮著人們該往哪邊走,哪裡哪裡很有趣可以看看等等,哪裡哪裡又太危險不應該去等等,其他人則恭恭敬敬地叫著他「老師」
「老師,這邊可以拍嗎?」
「老師,我可以去那邊嗎?」
「老師」則站在小板凳上指揮著。像是領導喜憨兒愛樂交響樂團的指揮大師。
就這樣,中年人軍團入侵了廢墟,而所有人都在胸前掛著相機,饒富考古興趣的觀看每一樣事物。
在我忙著塗抹牆面時,突然發現後面同時閃著許多閃光。
幾個人拿著攝影機對著我猛拍,把我當成將要絕種的熊貓。
「你們是哪邊來的?」
媽媽指著後面,另一手拿著nikon fm2。
「我們從牆那邊來的。」
媽媽指著剛剛卡在上面十分鐘之久的牆。這句話富有哲學意涵。
「我說,你們為什麼會來這邊?」
「喔,我們是社區大學的攝影系,來這邊拍照的。」
幹,又是攝影觀光團,
於是我們在裡面的幾個人全成了攝影觀光團的活標本,「失落青年在廢墟當中出現」,大概是下面的標題,富有人類學精神,下面標有身高、體重、精神狀況等詳細資料。閃光燈在廢墟的每一處閃耀。
阿民拿著噴漆呆站在路口,像是個突然掉進冰河的原始人,臉上呈現呆滯的表情,不出意料,閃光燈也在他臉上猛閃。
「精神異常者拿著噴漆作為原始工具,表情呆滯。」
其他人似乎也逃不過閃光燈的籠罩。全都成了社會學的命題。一個族群、一個觀光景點、一種異國風情想像。
樓下,幾個人對著我的畫研究了半天,巨大的老二那幅,並且坐在我平常休息的行軍床上。
媽媽興趣昂然的問著我問題,關於怎麼刻出這些紙模,怎麼噴在牆上,會不會被警察抓,如果父母知道了會怎麼說之類的蠢話。
這時我想起我媽講起宏都拉斯神采飛揚的臉孔。這個媽媽也有顆激揚的心。
我沒有理會她,自顧自的往樓下走去,幾個人一一拿著房間裡的各種物品研究著,包括阿民做的很醜陋的幾個木刻玩偶。
「嘿,你們可以坐坐看,這床墊很舒服,下面塞羽毛的。」
我站在門口說著,指著放在地上的床墊。兩個中年人看著我,又看著手中的木偶。又看了看床墊。
實際上它不是床墊,只是一個床單裡面包著碎報紙、衣服、海綿和許多你不想知道的東西。
「住在這裡的人親手做的。」
我知道阿民有跳蚤的困擾,每天總是花許多時間清理身上蟲子,有幾次我親眼目睹他拿著自己的頭在樹幹磨蹭,像是動物星球中住在山裡的大棕雄一樣,表情夾雜著痛楚與舒爽,十分複雜。
這時我很想看看兩個中年人衝往樓下磨蹭樹皮的樣子。
「喔,謝謝,不用了,我只是看看。」
阿民結結巴巴地跑進來跟中年人要煙。
中年人幫他點上之後,興趣盎然地打量著阿民。
「你在這住多久了?」
「你原來做什麼工作的?」
「你現在有工作嗎?」
「這裡的環境好嗎?」
阿民又要了一支煙插在耳朵上,轉個身又不知去向了。
留下中年人錯愕的看著我,我轉身也離去。
我在草叢裡小便時,幾個媽媽在不遠處採著花。
我下意識地遮住老二,小便便稀稀蘇蘇蘇地全撒在鞋子上。
「喔,幹。」
我跳出草叢,感受熱熱地尿液滲透過帆布鞋到達我的腳趾。
「幹,幹,幹。」
「老師」這時迎面走來,背後跟隨著幾個人,老師有著笑吟吟的皺紋,
後面幾個人「老師」來,「老師」去的叫個不停,像是某種會說人話的鳥類。
老師用笑吟吟的皺紋對著我笑著。
「喔,你也是來這裡拍照嗎?」
「拍照?」
我有帶著攝影機嗎?
「這裡荒廢多久了?」
「你們都在裡面做些什麼?」
「你們住在裡面嗎?」
住在裡面?裡面?指的是「這裡面」嗎?還是裡面的裡面?還是文學上的裡面?我沒有回答他。帶著一副茫然的表情,一邊忙著處理著我的潤濕帆布鞋。
「你….們….住….在….這…裡…面…嗎?」
喔,去你媽的。
我覺得我像是藍色珊瑚礁裡面與世隔絕的藍色土人,而在我面前的是前面大翻領的庫克船長,帶著人類學的趣味看著一切,用童真的方式跟我對話著。彷彿在重新灌輸錯過三十年的文明。
「我,的…名…字…,叫…約翰」
「約翰船長」
這時我則要饒富趣味的摸著他的絲織領口。
「喔,這是用白雲做的嗎?」
「這是絲。」庫克船長用驕傲的聲音說著。
「你….們….住….在….」眼前老師又說了一遍。
旁邊的兩個人掛著諷刺的笑容看著我,與我的鞋子。
大副與非洲鸚鵡。
我仍保持童真的沉默,以默不吭聲抵抗著這一切,與鸚鵡的嘲弄微笑。
「老師」自討沒趣的轉身離去。
中年人們再度翻著牆離去廢墟,雜七雜八的笑聲逐漸遠去,我站在窗戶前看著他們的身影。
「他們真是混蛋不是嗎?把這裡當作他媽的動物園在參觀,他們沒有權利這麼做,拿著照相機把我們當猴子耍。」
一個大學生從樓上下來,憤怒的跟我說著。
一副被照相機強姦過的樣子。
實際上,我不是非常的在意,對於被當猴子這件事情,如果他們拍完照片可以丟給片橘子給我吃就太棒了。
其實我不太懂所謂中年人激揚的心到底是甚麼樣子,也許在你成家立業之後,你便小心的把它儲存起來,希望在對的時間又拿出來用,結果最後發現早就過了保存期限。
後來,鮑伯說:「嘿,我們來辦市集吧。」
雖然這跟激揚之心也許沒有太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