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佔屋行動嗎?」
瑪莉靈最早如此說。
佔屋?
「佔屋、佔屋啊。」
「我在書上看到一群藝術家在巴黎佔了一棟工廠,把它整個改造了以後,工廠變成一個巨大的工作室,大家可以住在裡面,做各種的創作實驗,用另一種方式來說,就像是公社,但又不是公社。」
「你也可以把你家清一清讓別人進來住。」阿布魯這麼說。
「那不一樣,不一樣。」
「那租一間房一起住?」
「不是,不。」
有什麼不一樣?
瑪莉靈一時間說不上來,或是她說了什麼,但是掩蓋在麵店吵雜的聲音中。
而我覺得很無趣,所以假裝聽懂的應著:「喔,原來如此。」
這招好用極了,比「喔,是喔。」、「所以哩?」、「那麼你要表達什麼?」更完美的終止住一個話題。
最近,我們幾個成員又開始了在師大路前後流漣的生活,年底時一起接工作賺的錢,本來想說存起來當共同基金,結果全拿來在吃吃喝喝上面花掉;這不能怪我,如果你每次剛就座時就有人不斷用下巴比著「公費、公費。」的話,這樣能存得了錢才奇怪。
就在幾個禮拜後,我們開始了為期半年的廢墟佔領計劃,雖然跟瑪莉靈那一席話沒有關係。
我對於開始廢墟計畫的那天印象特別深刻,我想也許是因為那天喝醉的關係,當你喝醉的時候總是對當時發生的事物印象很深刻,但是如果你再多喝一點,你反而什麼都不記得了。很吊詭,不是嗎?
那天我們幾個人在公館附近的酒吧「巴黎公社」沒命的大喝,(巴黎公社是一個很酷的地方,因為它跟巴黎公社一點關係都沒有,裡面老闆長得像港片版城市獵人裡的孟波,聽說他正計畫開一家分店叫做巴黎舞廳,因為「巴黎人還是要跳舞的嘛!」老闆如此的說。)
我們把啤酒插在褲帶上,手裡拿著黑色與白色的噴漆罐沿著街把所有看得見的東西都噴上圖案、標誌,或單純的「幹!操!」等直接表達性文字、將社區乾粉滅火器取下四處噴灑、我在一個診所上噴上「欠錢不還」、儘管他沒有欠我錢,並且四處撒尿,對側目的路人吐痰等等,在我嘗試要把巴黎公社正對面的鐵捲門噴成白色的時候,老闆跑出來把我抓住,把我拖到一棟廢墟前面,用跟孟波一模一樣的臉對我說:「噴吧,整棟都可以噴,噴到你過癮為止」,於是我們幾個人在那棟廢墟內呆了一整個晚上,噴漆、撒尿、嘔吐,作各式各樣喝醉酒的人會做的事。
於是這件事給予了我們啟發:我們決定進佔一間空屋,改造它,雖然在當時沒有一個人知道佔屋到底代表了什麼,只是,我們需要一個空間,沒人要的空間,而正好,全台北市到處都是這種地方。
那是廢墟計畫開始的第一天。
幾乎在我們決定進佔這棟廢墟的同時,幾台挖土機開進來將水泥樓房拆個精光。
這就是台北廢墟的現況,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鐘廢墟會不會成為一堆磚瓦。
所以在之後的幾個禮拜,我、大骨、阿布魯、瑪莉靈開始四處的找尋適合的廢墟,其中的工作內容包括四處亂晃、在路邊攤買果汁、翻牆、潛入、在路邊攤吃乾麵、跟店家打聽等等。
幾乎大部分的空屋,沒過多久都會面臨拆除的命運,人們不會好端端的放著一塊空地和房子不管,於是我們又得拿著家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
最後,我們選定在愛國西路的舊銀行宿舍-一個四層樓的集合樓房,每層樓前後左右一共有四個單位住宅,每單位是漂亮的兩廳三房加上廁所跟廚房,階梯前還有個小小的中庭,最頂樓有個小陽台,從後門出來則是一整片的後院,與兩棟小小的木屋,木屋中間矗立一根固定於晚間六點準時亮起的路燈。
至於外觀,以推論來說十年前是棟雪白色的建築,如今則處於鐵灰跟苔蘚綠跟鏽鋼筋紅間的尷尬顏色,另外,每一扇玻璃窗都被人完整而細心的打破,打破很容易,但是要打破到一點殘渣都不剩就有點難度,想必有些人為了這件事情煞費苦心,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大窟窿面向外面的大街,活像是巨大的灰色螞蟻窩豎立在市中心之中,後來我聽說,公家機關為了快速變賣土地,會派人把自家的廢棄樓房在一夜之間砸個稀爛,住在附近的人看到了,就會認為多了一塊危險地帶,而政府就能夠順理成章地把它給草草賣掉。
在這裡,你可以從房間看到直通西門町的愛國西路,車水馬龍與廢墟內的荒蕪呈現相當的對比。
那天,我們幾個人翻牆進入廢墟中,爬過斑駁的水泥牆,沿著階梯上樓,在荒蕪的霉味中走動,所有的雜物像爆炸一樣散落在地面,但是各式家具依然完好無缺,我們從一個房間逛到另一間,我們推開貼著雙喜的木門,阿布魯指著上方的婚紗照格格發笑,新娘依然笑得如此燦爛,旁邊新郎則有著一對招風耳,像是穿著老式西裝的悲傷小飛象。
前方的房間地板上鋪滿了獎狀,上面還寫著大大的寫著蔣經國三個字,以前的屋主想必對比賽有某程度的狂熱。瑪莉靈對牆角的一個老式皮箱情有獨衷,一路上便提著高到她肩膀的箱子跌跌撞撞,像是工蟻或是什麼之類的昆蟲。
我們經過老軍人的行軍床、我們經過滿是張清芳卡帶的房間,我們經過了齊秦的海報、我們經過嬰兒學步車、我們經過有ykk拉鍊的軍用夾克,在二十一世紀初,我們經過了整個八○年代。
不用說,我們都同意這是最終的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