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蘇格蘭的陰天撒著細雨,空氣中有股高地戰士在山頸上撒尿的混濁味道.我看著「鮪 魚」站在王子街上,其兩腳往外跨開的行走方式如同剛爬出蔓延多個世紀的天花洞穴般,「鮪魚」轉過頭,如酋長般舉起其靈性的手,跟我說:「你好,我叫 Tona,很高興認識你」,在握著手的同時,我腦海裡浮現出亞馬遜叢林當中一個又一個風乾人頭、無恥性愛祭典、以大鍋熬煮人肉的遙遠故事與傳說.
「鮪 魚」的本名為Tonatiuh,而其之所以叫做「鮪魚」是由其名縮寫「Tona」而來,為簡便起見,我便稱其為「鮪魚」(Tuna),「鮪魚」來自墨西 哥,在與蘇格蘭太太結婚之後搬來愛丁堡,目前職業為玉米捲餐廳中專職洗碗工.在愛丁堡無數的黑暗、潮濕的日子當中,我總是與「鮪魚」漫遊在古老、充滿苔蘚 的蘇格蘭小巷當中.
作為一名亞洲人,我的文化背景將我塑造成一名實用主義者,我的亞洲習性以實用性衡量一切事物,並將世間萬物劃分為三大 類:「有用」、「無用」、與「有待查證」(此點呼應了中國傳統的哲學觀,與其世間事物的三大分類:「可食」、「不可食」、與「有待查證」);而「鮪魚」則 是名萬物有靈論者.「鮪魚」相信個體的存在、基於其與周遭萬物靈性上的對等關係.「鮪魚」說,「友情是一個真誠的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溝通關係」.也因此, 他總是以其破爛之英語、以精神分析式溝通法探尋我私密的精神底層.而這點在之後的日子中得到了證實、我精神底層不但一片荒蕪、並且沒有跟太多人分享的打 算.
一如同所有的人生觀,其中必包含有致命的哲學陷阱,「鮪魚」的人生困境,在於其與喧嘩、扁平的消費社會格格不入,「鮪魚」的萬物有靈論 讓其嚴重地與當代世界脫節,也許在精神世界當中,「鮪魚」是亞馬遜叢林當中的哲學家皇帝,但以客觀的角度來看,「鮪魚」是名人生的失敗者:其緩慢的動作、 顛三倒四的邏輯觀念、與缺無的時間觀導致其在墨西哥外賣店終老其生.而我的人生陷阱,在於儘管人間一切可被歸類為有用無用等種類,但在有用事物總是證實了 其真實的無用,無用事物總是在最後關頭證實了本質的有用等人生悖論下,如古人所謂,人間事物皆可食,但可口與否卻有待查證.最後,我常常發現自己人生往往 以四個字作為總結:「有待查證」.
那天,我在「鮪魚」的客廳,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他拿著香菸,癡呆地看著煙霧冉冉而生並消失在天花板,「鮪 魚」說,在你點燃煙草之後、將其廢氣吸入肺部之前,抽煙者必須以其靈力與香菸溝通,告訴香菸,你是那控制一切、操控萬物的生命體,你的意志力將戰勝微小煙 捲中的尼古丁化學力量,你是精神世界的勝利者、而之所以點燃這支香菸,只是為了享受人生的片刻歡愉,而非被癮頭所控制.在「鮪魚」的客廳、我看著他愚蠢地 看著香菸的模樣,與其手上將被燒盡的香菸.並在煙灰隨著時間剝落的每時每刻、衡量著彼此友情的實用價值:「可食」?「不可食」?「有待查證」?.
與 「鮪魚」在一起的時間是一段考驗耐力的過程,其不僅行動緩慢、並且在各生活細節上曠日費時,你必須忍受其對於各種日生活物品的喃喃自語,與長時間的沈默. 那天,在看著在酒吧裡的「鮪魚」盯著手上的啤酒十分鐘之後,我伸手將其搶來並一乾而盡,他緩慢地轉過頭來、以其亞馬遜叢林式寬大而斜長的眼睛看著我,以顫 抖的口吻說:「你殺了我的啤酒、你摧毀了我們精神性的對話,而現在,這些跨越語言界限的話語,已經在你的胃黏膜上消化殆盡.」儘管如此,不久之後、「鮪魚」又開始對桌上帶著泡沫的空酒杯呢喃不停.
那 天的我們,在酒吧最底層的絨毛椅上坐了很長的時間,看著遊客進進出出、看著時間的河流在天花板上滁滁,我看著窗外掛著的世界盃餘震下所倖存的巴西旗幟、蘇 格蘭的酒吧總是宿命性的帶有一悲傷的濕氣.在這個被英格蘭殖民數百年的國度裡,你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沮喪的醉漢、最悲哀的足球迷、最孤獨的舞廳女郎,英格蘭 是蘇格蘭的法國版本、蘇格蘭則是英格蘭北極式的悲傷反射.
「鮪魚」轉過頭來,用他亞馬遜叢林的眼神看著我,他說,「直到現在,我才體悟到你我在這個城市的相見,必定為宇宙間未知靈力的偉大安排.」
對於「鮪魚」,我早已學會一套犬儒式的虛應故事之法,我點著頭、同時搖著頭,同時表示贊同與反對、以擾亂「鮪魚」脆弱的邏輯觀.
「你 與我的相見、代表了百萬年前人類大遷徒的過程,那個第一批人類走過東非海峽進入亞洲大陸、並跨過嚴酷的冰河進入美洲,這是一段演化史,關於在大自然中生 存、繁衍生命的故事.而就在我們在歐洲的最北角相遇的同時,我們代表了人類散佈在世界各處偉大軌跡之中的片段歷史的重合.」
我看著桌上空著 的啤酒杯、上面倒影中反映著我與「鮪魚」的面孔,我與他屬於人種神木當中的同一枝幹,我與他基因的演化顯應在彼此面孔的雷同之處.我說,「你我的相聚,不 過是因為在一個月前我買了一張倫敦到蘇格蘭的火車特價票,在我抵達了之後,幸與不幸地、我與很多人見面,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性別, 其中有些人我保持聯絡,其中有些人則不再聯絡,這和機率有關,和彼此人生的重疊處有關,但是跟人類歷史進程沒有太大關係.很不幸的,你與我在此時此刻,人 生重疊在一起,並且展開孽緣.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不幸的選擇、而當宇宙間未知靈力安排這件事情的時候,必定出了什麼錯誤,安排了你我在此時此刻,存在 於世界上最沮喪的城市、在最悲哀的酒吧當中,喝著沒有氣泡、如同尿液般的啤酒.」
實際上,我只是把兩隻手軸頂在木頭桌上,並狠狠地用力地點一下頭,上列的這一段話只是在腦海中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閃過.
「鮪 魚」受到了我的沈默驅使、以他專以嚼食古柯葉的厚大嘴脣說,「宇宙間的靈力俱有無窮的力量,它創造了我的祖國:墨西哥,這個俱有古老文明、偉大巫師、插滿 羽毛的皇帝、與擁有巨大疆界的帝國.但是,這塊土地卻在人類歷史的進程當中被不同的外來力量所摧殘,先是西班牙人、再來是英國人、現在是美國,這個充滿魔 力的國度到處都是苦難,我的同胞、朋友、親人在受凍、挨餓、受苦,受到帝國的驅使,我的國家正在殺愛自己的子民、警察正拿著槍在街上掃射人民、叢林正在起 火、部落渺無人煙、玉米田已經枯萎、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流滿了血液.」
空的啤酒杯反映著我扭曲、疲憊的臉、酒吧裡悲傷而凝結的空氣讓我每 一舉動均舉步維艱,我說:「二十一世紀就如同人類過去的每個世紀,你看到的每個地方都充滿了苦難、戰爭、革命、饑餓,你的國家充滿苦難、同時,我的國家也 是.身為人類,我們是苦難的製造品;因此我們吸取食物裡面的所有養分,並且創造了大量的肥胖人口,不是因為我們想要,而是饑餓的基因早已嵌入人類演化當 中.我們喜愛暴力影片,不是因為心理狀態的扭曲,而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歷史充滿了暴力:囚禁、虐待、酷刑、公開處決、與死亡便是人類存在的一部份.」
「人們總是說著,一切的苦難都是美國的錯、殖民主義的錯.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我們造成了殖民主義!我們邀請了別人將苦難降臨在我們身上.看看阿茲提克的陷落!西班牙征服者不過是歷史進程的點綴物,真正的阿茲提克是被其他的印第安人所征服的.看看非洲奴隸史,歐洲人不過是奴隸的運送者,真正將非洲人俘虜成奴的是非洲人自己!」
上面的對話反映了此段友情的永恆糾結狀態.對我來說,「鮪魚」是緩慢、難以捉摸的拉丁懶貨,對他來說,我則是斤斤計較、自我中心、來自亞洲的世俗混蛋.
我回頭著「鮪魚」,看著沈默不語的他又將注意力轉向眼前的空酒杯,嘴裡默默的訴頌著他的巫師祈禱文.我嘆了一口氣,看著外面如洪水般的旅客,興高采烈地走在悲傷的愛丁堡石頭路上,這是二十一世紀,在這個時代,蘇格蘭一如同夏威夷,處處都是熱帶氣候、處處都是旅遊景點.
那天下午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鮪魚」.兩個禮拜後,「鮪魚」打工的外賣店老闆跟我說,「鮪魚」已經辭職,並離開了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