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歲月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我的黑色眼珠裡有七彩的憤怒,五顏的悲傷,還有六色的淒涼.

二零一二剛結婚的那年,我在西班牙領事館辦理居留證,並正式告別學生生涯,成為貨真價實的第一代移民.那天,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悶熱房間,盯著天花板上時間河流緩緩流走,在凝滯的西風裡唱著東方傷心的歌曲.

位於倫敦市中心的西班牙領事館,是歐洲與世界的陰陽交會之處.那想像的國界座落在館裡十坪大小的等候室.並以房間中央櫃檯為中心點往外擴散.界線一側是巨大的國家機器,以面無表情的職員、運作緩慢時時當機的IBM電腦、成堆的文件、與各種顏色的申請表格為表現形式.

界線另一側,則是來自天涯絕望角落的流落人:迦納移民、安哥拉伯母、阿富汗政治庇護者、海地阿姨、多明尼哥移工.身處其中的我,黑頭髮、黃皮膚, 絲毫不顯衝突地融入這群悲傷的群體.

 

在那塞滿了嬰兒車、拐杖、行李、購物袋的狹小房間裡,是停滯在空氣中的痛苦沉默。

前方傳來急促的咳嗽聲,臉色泛綠的委內瑞拉阿伯前後劇烈擺動著像要把肺咳出來一般,我想像來自亞馬遜叢林中的病菌在房間中飛散,鑽入鼻孔與體內細胞展開激情的交媾.

背後陣陣震耳的啼哭聲響起, 海地媽媽將嬰兒一把抓起,埋入兩顆巨大的黑色乳房當中,啼哭聲逐漸減小,我擔心著在乳海潮水中窒息而死的嬰兒.

在多年之後,我仍深刻的記得那個下午,那個房間裡,每個人臉上掛著的表情,那焦慮、期待、苦惱千思萬緒在腦中交錯、相互激盪下的複雜表情,像是不可言喻的無解圖騰。如此表情,在我往後的日子當中經常見到,尤其是夜深人靜攬鏡自照的片刻,

 

每一段時間,櫃檯會冒出一名職員,用濃濃的西班牙口音唱著名字,人群中的某人便會從手機的小世界當中驚醒,露出一臉的惶恐,左顧右盼前瞻後顧,站起身,走進那深不可測的房間內。如此景象讓我想到走往刑場的罪犯。某程度上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是罪人:一如世間所有的滔天大罪,我們是不該的產物,出生在不該的國家,在不該的時間出現在不該的地點,做著不該的事情,說著不該的話。

 

隨著時間痛苦流逝,心中莫名的焦慮感也隨之擴大.在人生的很多時候,在阿薩姆風味紅茶、櫻花風草莓歐蕾、黃金榛果拿鐵的痛苦抉擇之間,我常以為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 可以自由地選擇任何想成就的大事:但在此時此刻的當下,決定權卻早已從手中溜走,隨著成千上百份的申請文件,在那深得像黑洞的領事館漂泊,某時某日,它將抵達一張辦公桌,桌子後方坐著一個陌生人,那天的他/她,也許在土行星與木行星交錯之下心情有些煩躁,也許當天他/她命格的太歲之位與東南方的歲破之位相沖;那天的他/她,也許發現「no」比「yes」少了一個字母,經常使用,久而久之,能夠節省可觀的行政成本.他/她的一舉一動,每個思緒,每個執念,都將對我的命運有決定性的影響.

如此的想法讓我焦慮得不能自以,只好緊咬著下唇,在沈默的房間裡發出無聲的尖叫.

傍晚片刻,就在踏出領事館的片刻,冬日寒風颳在臉上,心中滿是蕭條感。我感到身心疲憊,覺得被國家機器來回強姦了數次,然而,這是個沒有兇手、也沒有被害人的強姦案,一切都是願打願挨、願者上鉤的遊戲。

我的眼前是那閃亮亮的倫敦城,它的美好,它的殘酷,多少夢想在此化為灰燼。

 

 

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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