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今藝術連載

一封直子寄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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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Kusama Nightmare, ink on paper, 2016, 70 x 50 cm , 2017)

那是一封直子寄來的信.我用拆信刀小心地切開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紙袋,取出裡夾著的厚重信紙,紙張上整齊排開的淺藍色字跡透露著些許的悲哀。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無可追回的懊悔.

「在這段時間裡,我想了很多很多關於你的事。」直子寫道。

只讀了開頭數行,周圍的現實世界便黯然地褪去了色彩。即使在經歷過十八年滄桑歲月的今天,我仍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凍僵似的緊貼著湛藍的天壁。清風拂過草地,微微捲起她的滿頭秀髮,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旁空無一人。只見兩只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

「無論如何,常常做出令人困擾事情的我,對你都是不公正的.也因此讓你茫然無措,心靈遭受創傷。但同時,我自己也常常陷入同樣的迷惘與自我傷害中。也不是自我辯護,確實是如此。如果我在你心中留下什麼傷害,那不僅僅是對你一個人的,也是對我的創傷。」

我閉上眼睛,花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回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讀下去。在疊湧的記憶當中,她的面龐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吧。隨之,她轉過臉來,並對我甜甜地一笑,並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望著她深黑色的瞳孔,仿佛在清澈的泉水裡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也許有太多的精神分析意味,不是嗎?但在我的處境,接受治療之後,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難免多多少少受到其之熏染—所以如此、原因為何、而它又意味什麼。至於這種分析,是將世界簡單化還是條理化,我卻還是不明不白。」

記憶這東西真的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也未曾覺得它有什麼特別之處,沒想到十八年後,此情此景卻像印在腦海般歷歷在目。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如山中清泉般閃著漝漝光澤的秀髮,那緊靠著圓圓軟軟耳垂的小黑痣,那她冬日裡時常穿的高雅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發出的奇妙微微顫抖語聲.

「如此平心靜氣地給你寫信,已是相隔好久的事了。能夠給別人寫信,實在是件令人暢快的事。當然,一旦落實到文字,腦海裡想的事便受到了語言的限制,而只能表達出其中的微小部分,但想想這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只要能有寫點什麼的心情,對現下的我便已是很大的幸福了。」

在記憶當中,直子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那黑漆漆的瞳仁深處,旋轉出許多不斷幻化、不可思議的圖形。隨後她踮起了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一股暖流穿過全身,心臟彷彿也停止了跳動。

「在過去的歲月當中,我總是在跟自己的症狀奮戰著,腦海裡總是出現無法控制的幻聽與幻視,我看到的世界蒙著巨大的網.在其中是無限重複、不斷出現的圓點.有一天,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紅色桌布上的紋理、花色,並開始尋找周圍是不是還有同樣的紋理.從窗戶、牆壁、天花板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我的身體。在尋找過程中,感覺自己被逐漸侵蝕、隕滅,時間與空間不停地旋轉著,自我變得微不足道。就在那一剎那間,我意識到這並非只是一種幻覺,而是現實生活的一種存在.」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尋著記憶軌跡的時間裡,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甚至不由得懷疑起自己,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墳場那樣的悲傷場所,所有寶貴的記憶一旦抵達了那裡,都會化為一灘爛泥。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不斷模糊下去的記憶殘片.

「我的世界被圓點所包圍.這樣的生活,有如走在沒在盡頭的路,踏在通往地心的手扶梯.處在如此狀態的我,與其徒勞無功地死命抵抗,倒不如融為其中,成為圓點的一部份,從這一時一刻起,我成為了圓點,圓點也成為了我…」

寫到這裡,直子原本端正的工筆字跡越來越歪斜扭曲,萎縮的筆畫像是被寒風掃過的含羞草般,聚縮成一個又一個的圓點.從一開始蠶糞般的黑色小點,逐漸擴大成硬幣大小、鴿蛋大小、網球大小,最後像是大爆炸中的擴張宇宙般,成為在信紙上狂野舞蹈的巨型圓點,並且不斷幻化顏色.直子的字句在此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封信的最後幾頁,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圓點.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被直子直視眼睛時,內心所感到的同一種淒涼感觸。這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在內心中。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沒有輪廓,沒有重量。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在那片荒蕪的記憶草原中央,我悲傷得難以自盡,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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