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的日子

精神訓話

我經常被校長找去精神訓話。

原因大概是,不擅早起的我,總是顯現出一精神萎彌的半死狀態。另外,身為校園內唯二的男性教職員工,校長大概希望建立一個男人與男人之間惺惺相惜的友誼關係。不論上述兩者為何,對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校長常常讓我想起六張犁的老榮民,其一是因為他的校長室掛滿了國民黨黨徽、跟一堆匾額獎狀諸如:勿忘在莒、重慶精神、國父遺志等,總是給我一種步入小時候庹宗華領銜主演的"異域"電影場景之感。

其二,每每在你運氣不佳,隨手亂丟紙屑、煙蒂被老兵攔路逮住時,他們總是會跟你靠夭過去戰爭的艱辛、共產黨之妖魔鬼怪的吃大便災難生活,這些老兵總是會說,活到現在我已經看透一切了啦!但下一刻又因為芝麻小事勃然大怒。

於是,每次放學過後,我總是得坐在校長室內,望著辦公桌前長篇大論的校長、與在下午陽光下,在空氣中四處飄揚的銀色口水細沫。

通 常校長會從他幼年時前在越南的回憶開始說起,校長說起西貢市的生活,越共隨時打來的戰爭陰影,跨過了漫長的越戰之後,校長說起了一路逃難的日子,那個飄揚在南中國海的難民船、校長說起了越共之慘無人道,與在叢林中的集中營;之後話題會步入冷戰時期,校長在倫敦的心路歷程,校長說起了倫敦的種族衝突,校長說到了英國社會之不平等、種族歧視、校長每每提到第一代移民的艱辛時總是熱淚盈眶。

最後,校長會從歷史故事,跳到當代,並開始抱怨年輕老師之不負責任,醉生夢死、其之無民族使命感、無道德、無法抗壓性。

校長總是說,那是因為新的一代活得幸福,沒吃過苦,是所謂的草莓族!

校長的話如金鋼經般不斷螺旋、不斷重複,在辦公室裡縈繞著。這些話語包含了中華民族的使命、千年的文化、列祖列宗、與華人社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荒謬信念。這時我總是想到小時後,總是會有人跟你講古說以前都在吃番薯簽、採野菜,而這世代都在打電動、混吃等死。

這個迷咒創造了諸多名詞如溫室的一代、水蜜桃族、或是草莓族,草莓族證實了人活著有衣服穿、能上學、便是個先天的罪過,你能有父母照顧,享有所有人類天經地義的權利如教育權、身體權、基本食物、吃穿、飽暖,便是生長於溫室,而不論你想不想要,你便是顆一捏就爛的草莓。

於是,草莓族不僅是個稱號,也是世代戰爭的工具。

說到吃苦,校長至少生長在經濟起飛的時代,三十歲時人人便被承諾有車有房。儘管經過戰難、但青年校長放眼未來,是“明天會更好“的信念。

而草莓族面對的世界,則是越來越刁鑽的勞動市場、高失業率、無薪實習、勞力派遣、無固定薪水、無退休金,這樣的生活不僅消磨意志,更磨滅自尊,更糟的是,你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更慘。在二十一世紀的我儘管不用逃難,但是卻永遠處在精神性災難當中。

想到如此,有車有房、有退休金的校長,對朝不保夕、身為短期勞工的我高談吃苦,此情此景特別荒謬。

在長達兩小時的訓話結束之後,校長拍拍我的背叫我好好幹,我走出辦公室之後望著陰暗的學校中庭,天井下方是一列祖宗牌位、龕上神明燈閃著幽冥的光芒,此情此景,有種不寒而慄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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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的日子未分类

水泥牆外的世界

在我高中的歲月當中,很大部份日子都在廁所裡面偷抽煙渡過。

對那時的我來說,抽煙是唯一一個逃脫無聊瑣碎國民教育的出路。如同我母親所謂:“一開始抽煙、接下來就會吸毒,然後就去搶銀行。“抽煙是敗德的第一步,抽煙是自毀人生的前兆。也因此,抽煙對高中生意味著另一個人生的可能性,一個逸出學校水泥窗之外的世界,那裡沒有制式教綱、沒有紀律與服從、沒有拖搓我人生的中學老師、也沒有站在門口蒐書包的教官,抽煙也許自毀,但是煙霧裡充滿幻想、與各種奇幻旅程。

在我離開校園近十年的時間,我發現水泥牆外的世界沒有奇幻冒險、也沒有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人只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學校的牢籠具體、黑白分明,社會的牢籠曖昧,充滿了不可言說。

在我現在的人生當中,我也常在學校的儲物間當中抽煙。

對現在的我來說,抽煙已不在具有精神性。

隱身在滿是煙霧的儲物間的我,純粹是被肉體所驅使:被尼古丁控制的身體帶著我、在每節下課一次次地鑽進滿是掃把、抹布的狹小空間當中,點起香煙、點起身體器官的知覺、點起我的理性、與外界世界的連續性。

高中與現在的我,唯一相同之處、為抽煙所帶來的冒險性。高中的我,一包包的香煙、代表著一次次的記過、與退學等風險。

現在的我,香煙則意味著失去工作、與被滿腔怒火的家長們圍毆。

兩者之間,何者風險較大,至今我仍是算不清。

也因此,一兩次的時候,很不巧地被自己學生撞見之時,我總是以嚴詞恐嚇他們:這是你與老師的小祕密,如果你告訴別人,老師會很不很不開心

儘管之後心中總是有些罪惡感,但回頭想想看到自己學生驚恐的臉、總是不禁覺得好笑。

教育工作事業進入第三周,至今我仍不知道教育究竟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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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的日子日記

我的學生叫安娜貝拉

自今天起,我開啟了我英國人生的第二份工作:我成為了一名小學的中文老師。

如果有人要我為這份工作下個定義,我會以四個簡單的箴言回答:誤人子弟。

我的學生,是一群倫敦東南土生土長的子弟,他們來自亞洲家庭、亞/英混血、非洲移民、阿拉伯移民,每每點名時,眼前盡是一堆非中非西的詭異中文名字:盧卡錫、米拉雅、丹提、安娜貝拉,並在我腦海裡冒出很多關於土產紅茶、咖啡店、西點麵包與喜餅餅乾的畫面。

我的學生平均年齡在七歲到十二歲之間。在我人生很長的歲月當中,七歲是個遙遠而常被遺忘的歲月,我幾乎已經忘記,身為七歲的小孩,生活是多麼地沮喪。

七歲是個在媽媽不給你某個零嘴時,你會頓腳哭泣的歲月,七歲還是一個無法控制屎尿的時段,七歲的你無法在椅子上停留超過三十秒,七歲讓你不時的尖叫、撕碎紙張,七歲的你,會編出各種不同的大小理由想溜出教室,你不斷舉手問著:老師,我可不可以去上廁所?老師,我可不可以去削鉛筆?老師,我可不可以去丟垃圾?老師我沒有帶紙,我可不可以回家拿?七歲開始有學校暴凌,你身邊開始有同學被高年級學生拉去廁所收保護費。七歲的天空,面對未來漫長的國民教育與私人補習班,是一片的灰暗慘淡。

我的校長,是一名越南華僑難民,身經越戰與各種生活苦難,最後來到英國生根、並創辦了此家學校。儘管在面試那天,他花了兩個小時跟我強調所謂民族的責任與文化的傳承,實際上你仍隱約感覺,對校長來說,這間學校不過是一門生意:學校如軍隊,不出意外便是一門好生意。

在上班的前一天,校長給了我一本二十年前傳承下來的殘破教材,裡面錯字連篇,內容荒謬,在我嘗試問各種教學技巧時,校長只揮揮手說:“一切皆會水道渠成“。校長接著跟我說教小孩的訣竅是嚴厲,除了軍事管理之外,作為一名老師還要懂得如何使用間接體罰技巧如罰站、面牆、罰寫等等,除此之外你還要懂得組織糾察隊,以學生管理學生,學生還要定期向老師舉報不守規矩的同學,以維持彼此監視的和平。

換句話說,此校宗旨與其說發揚中華文化,不如說是右翼政治思想光譜的組織與實踐、規訓與懲戒。

此種種,總讓我回想到亞洲教育之荒謬,其之無關教育內容,而只關於紀律與服從,最後創造出脫離教育制度之後便成為無頭蒼蠅的世代,這個世代的特色便是其之鄉民色彩,其特色來自於其對生活大小意見均追尋幾個網路領袖,一方面將意見領袖明星化、崇拜化,另一方面並找尋集體敵人並群體攻之。或是走上另一條道路、借用西方舊日之另翼文化,追尋與想像一個可供與主流文化對抗的生活方式,最後卻仍是一個在玩個人崇拜、與指著鼻子罵彼此是文青的鄉民政治。我便是被這樣生產出來的一整個群體之一。

上課第一天,我的班級如想像中的吵鬧喧騰,紙球在天花板飛舞,後面幾個翹椅子睡覺的學生總是讓我想到小時候金城武主演的逃學戰警,這一天,便在這樣複雜心情當中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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