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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五日:海上金融中心求生記

寫於2013年3月25日,再寫於2014年5月27日

我站在白色的甲板上看著在河口上聳立的自由女神雕像,海上飄來的狂風讓人睜不開眼睛,朦朧之下只見她舉著衝天炮的凶神惡煞身影,同時一種奇怪感覺油然而生,在紐約這個被大眾文化過度剝削的城市,觀光客會在每個角落遭遇現實與想像相駁的錯亂時刻,比如說,在這裡我總是驚訝於一些聽來愚蠢的稀鬆平常事物,我驚訝於布魯克林橋之龐大,帝國大廈之平庸、與市中心洗衣店之密集、街上漂白水的氣味濃厚、街道上的下水道鐵蓋每每冒著奇異的白煙像是地表下的教宗選舉,我看著眼前的女神像,為其實際並不如想像中的龐大壯觀感到失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在哈德遜河口放置巨型的八卦山佛祖,並以其廣大無邊的佛力保佑美國帝國主義.

我站在環曼哈頓島的遊艇甲板上,這是艘美麗的雙層渡輪,頂層是敞開的透天陽台與座位,底下則是有過熱暖氣的甲板,船的最底還很美式地有一個賣熱狗跟咖啡的吧台,櫃檯後面的歐巴桑還會問你要不要在熱狗上淋上一層起司。而你,跟其他數十名胸前掛著相機、嘴裡嚼著熱狗薯條等高蛋白食品的旅客在水面之上載浮載沈,這時的我不由得想到傅柯《瘋癲與文明》書裡的「瘋人船」。

頭頂上的喇叭內、導覽員以他緩慢而堅毅的聲音講解著這個後二十世紀人類歷史上最重要島嶼的故事:這個城市興建在河中央的無主地上,人們將所有的山坡剷平,從東到西、北到南排列出筆直的街道,在上面興建一尊又一尊的超級建築。導遊說著各個不同建築的故事,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星格大廈;這是紐約之所以不同於世界上其他城市的之處,這個城市從創建之初便是私有化的產物、一路被企業餵養、成為金錢融資、投資冒險的競技場。

金融中心的天際線啓動了每個遊客的狩獵本能,一陣又一陣的相機快門聲海浪般迅速地籠罩甲板。當你飄揚在河水上看著夕陽下的金融中心,看著金色的陽光在上千萬片玻璃帷幕上閃耀著奇異的光芒之時,心中有一種站在世界軸心之感:這是世界之都、這是那個推著錢四處流的心臟。眼前的金融中心便是金錢創造的奇景、真正的當代奇觀,玻璃帷幕所創造的高塔之偉大遠高過金字塔、瑪雅神殿、或是叢林中的廢棄都市。這是一個關於華爾街的故事,這裡是資本主義的超級神殿,裡面是一群又一群當代祭司,他們以各種儀式與儀表板上的奇怪數字與市場大神的超自然力量溝通,揮舞著奇怪的手勢、表演著奇怪的金錢巫術.

我看著那陽光下金色的金融中心,想著如果我是那個站在玻璃帷幕的另一頭、身著高檔西裝、家財萬貫、既快樂又無恥的銀行家,從金融中心看出去的世界、該是怎麼樣的視野?而在這時,從辦公室看出去、當我看著眼前在河水上載浮載沉的一船觀光客時,心裡又會做何感想?對於這群花了二十美金、在寒風中拍著照片的傻瓜,我心中是否又會有絲毫傾羨之感?

實際上,我想應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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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市場啓示錄

寫於2013年3月23日,重寫於2014年5月19日

每個人在人生的某段時間,都會有各自的宗教經驗與涅盤時刻。我的好友麥特告訴我,五年前他在印度旅行,當他穿越南亞洲大陸,走過一個又一個炙熱難以呼吸的人口稠密都市、踏過一個又一個滿是穢物與神牛的街道,最後麥特到達了佛陀禪定所在地菩提伽耶在那個濕潤、深不見底的山洞當中,他經歷了畢生中最深刻的宗教時刻。

在那天下午豔陽下的麥特感到頭暈目眩、奇異的閃光出現在沙漠的盡頭與天相接之處,眼前產生各種幾何圖型之幻覺、他嘔吐出當天的早餐,深奧難解的未來以不同的造型在天穹中旋轉變換著。麥特說在當時當下,人生的奧秘以抽象又具體的方式顯在他的眼前,那個不朽的靈魂、宇宙大爆炸的碎片、單細胞微生物之自體交配等史前記憶、經過多個投胎轉世,在人世間已最純粹的方式出現在瞬息之間.麥特說他在當時當下頓悟了一切,並且理解了個體生命之渺小、與真理之龐大.麥特滿臉淚痕地在沙漠當中行走,以用身體參透那不可解的啟示.

最後,麥特說在他數天後搭機回到美國的途中,他已將當時所頓悟的真理忘得一乾二淨,吃著機上真空包裝雞肉飯、喝著紅酒的他,只留下體內些許的麻醉感.

同樣的,我也在聯合廣場的超級市場內經歷了我人生中的宗教時刻。來到紐約的第一晚,我整整兩個小時在「全食物超級市場」裡如迷宮般的購物架當中打轉。眼前所見的人類文明商品侵略性地占滿我的雙眼:藍莓蛋糕、白巧克力餅乾、薑汁麵包、青幼空心菜、火雞腿、北歐沙丁魚.在被各種不同的消費商品所包圍的同時,我也如同麥特一般感到頭暈、看到奇異的幻覺,宇宙大爆炸與消費者時代的啟示在全食物超級市場的天花板上盤旋飛翔著。

最後,當我在置物架上看到足足三十種的花生醬時,頭腦有種從中爆炸之感。在占全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國,卻擁有比亞馬遜叢林的青蛙更為繁多的花生醬品種這件事實讓我充滿震撼.在我倫敦社區的「聖思貝利」超級市場的購物架上,只零星地排著「特價促銷」、與「健康有機」兩種花生醬,而它們不僅吃起來一模一樣,並且在冬天總是結成如腎結石般的噁心硬塊。

在當下如被天打雷劈般我體悟到資本主義的真諦,所謂的資本主義不是剝削問題、不是權力問題、也不是資源分配問題,而只是單純地花生醬數量問題,尤其在其以誘人的黃光展現在人們的眼前時,三十個花生醬代表的不是對第三世界的剝削、或是對勞工的荼毒,而純粹的是消費欲望作為新時代宗教、「全食物超級市場」便是人們所謂的涅槃境界.

這時超級市場的員工走來,在購物架前的他如同從沙漠海市蜃樓中映現出的智者,他的頭周圍如同中世紀的宗教繪畫般閃著一道藍色半圓形的光芒,他張開那細膩、神秘的嘴脣、以近乎細微、超乎人類理解的聲音告訴我超市將要打烊,在我走出大門、漫步在深夜的聯合廣場,伸手碰觸雙頰竟發現滿臉都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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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日記:籮莉

寫於2013/03/24,重寫於2014/05/18

我看著眼前餐盤上的塑膠杯,柳橙汁在高空陽光下反射著噁心的人工黃色,我膩煩地看著眼前在無窮震動的機艙中如按摩棒般抖動微型小銀幕,我告訴自己這是二十一世紀的生活,關於從一處飛至另一處、一個國家到達另一個,出發點與目的地之間你得穿過重重的安全檢查與X光掃描、並恥辱地在金屬探測器前脫下鞋子展示破了洞露出腳趾的Hang Ten襪子,櫃檯人員對你的行李斤斤計較,並對每個超額公斤數收取高額費用,空服小姐拿著一張單子對你說「先生請問你有沒有攜帶下列物品?」你看著單子如同某種恐怖份子使用手冊,各式圖形標示各種同歸於盡的工具:手槍、彈藥、炸彈、王水、硫酸、蝴蝶刀,儘管很想點頭說「這些都在我的包包啦」並期待對方的反應、但出於簡省精力與中產階級式的唯唯是諾卻尷尬地搖著手.之後你被趕上一個巨型的鐵罐頭,空服人員在門口迎接你,強迫式地跟你四目接觸並點頭微笑;在起飛前空服員不厭其煩地逼你繫上安全帶,對你放在腳下的行李囉唆,她說「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你想著在空難發生的生死關頭當下、希望能死在一個沒有安全帶、還存有所謂個人尊嚴的世界.

旁邊過度肥胖的美國觀光客將那體脂肪數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手臂緊貼在左側身軀,我轉頭看著她,她對我露出那美國夢般、天真而燦爛的微笑.我也同時回給她一個愉悅的笑容,並看著她在餐盤上放著的三包花生,腦海裡想到的是這個世界仍普遍存在著的饑餓人口,並打從心裡贊成航空公司將對肥胖旅客收取三倍費用的政策,這不是對肥胖的歧視,只是純粹出於肥胖者身旁旅客的報復心理.

我轉頭,將腦袋深陷在經濟艙的藍色座椅中、數著搭長程飛機的好處:

第一,在長途旅程、你可以喝免費的酒精飲料(所謂的免費只處於想像的層次,首先,你已經在旅行前付了高昂的費用,這些錢其實可以讓你在倫敦高檔酒吧大醉數次,其次,你的選擇只限於數種廉價的罐裝飲料。)

第二,在長途旅程、你可以看最新的電影(當然,你也可以輕易地在各網站上下載,並且,你不需要在自己的沙發上扣上安全帶,頭上也不會有一堆奇異的指示燈閃耀、中途也不會被機長打斷,告訴你一些無謂的資訊比如說飛機外面的氣溫,現在離地面多少公尺、目前飛行時速等等)

第三,在長途旅程、可以考驗你戒煙的能力,也因此,每每在十二個小時的旅程下,我的身體總是展現出包含滿頭大汗、眼神瘋狂、皮膚黏膩並強制性地咬著指甲等種種戒斷症狀,後來,在我發現煙草在不透過燃燒、以嘴巴咀嚼也同樣俱有釋放尼古丁效用之後,便開始了把香菸當口香糖嚼的習慣,但總是弄得滿嘴深黑煙草,像是在海上漂流多年壞血病纏身的水手.

當我的飛機呼嘯著突破灰暗沮喪的倫敦天空同時,我正在看著電影「副作用」,其中,裘德·洛主演一名精神醫師,故事背景在紐約。

裘德洛提醒了我一件事情,那便是,我正在飛往真實的紐約。在數個小時之後,我便會站在曼哈頓的街上,這個城市會從銀幕中跳出,一切關於在星巴克遇見夢中情人、在市中心飛車追逐、隕石來襲、大海嘯、大恐龍、大蟑螂、大金剛等好萊塢奇幻故事將成為社會真實;美國口音不再只是情境喜劇的罐頭效果,而是出口腔震動空氣產生、帶有傳達訊息的任務、社會個體彼此交換訊息的語言;戴著奇怪多角帽的警察,不再只是偵探片裡吃著甜甜圈的硬漢,而是俱備真實社會功能,帶著貨真價實的白朗寧手槍、維持社會秩序的認真職業;在這當中,也許也會有一個裘德·洛,在某個角落當中說著假的美國口音、當著貨真價實的精神醫師。

此念頭讓我感到震驚不已。

機上的其中一名空服員,長得近似連續劇「行屍走肉」裡的籮莉。每當她問我需要什麼的時候,我總是想到殭屍橫走亞特蘭大市當中的劇情片段。

這是我紐約之旅的開端,我超現實的冒險故事:我以每小時三百英哩的速度迫近紐約,同時看著如同震動器般劇烈晃動銀幕中的紐約電影,同時,籮莉在我身旁不斷地進進出出,暗示著我人類文明最後將以莫名病菌感染之下之終結,通俗文化之下的末世論。

最後,為了一杯紅酒,我付了七塊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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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九日:離家兩千光年

這是我旅行的最後一天與最後一篇日記。

我的名字是張碩尹、我花了我人生中二十六年在台灣、四年在倫敦、與一個月在紐約。在我人生中的不同階段當中,我遇過各式各樣的人,有些人親切、有些人吝嗇、有些人混帳、有些人壓抑,但是截至目前為止、我仍沒有遇過任何人可以稱之為壞人(同時也許有些人也低於所謂好人的標準)。

我想這意味著人類社會儘管混亂、無序、荒謬,但是卻還是讓人充滿希望。

我今年三十歲,我認為我仍在人生中的黃金歲月;我認為人生是一連串隨機的機會排列,而所謂的現實只是無限機率的某一組合。也因此,數小時後當我搭機回到倫敦之後,旅行之結束與開始物換星移之下、人事物將重新排列出更多無法被預視之奇異機會組合,而我的人生將會開展更多的冒險故事。

如同藝術家蔡國強所謂:「我是中國人,我是永恆的樂觀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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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關於J的一齣劇

這是一個關於男子J的故事。1991年,J從多明尼哥移民至曼哈頓上城,來到美國了以後,你可以形容J過著勞工的生活,J花了他大部份的人生在製造相關產業當中。J有一個家庭,他與他的妻子、兩個女兒,和繼子住在有兩個臥室的公寓當中。

有一天,J陷入瘋狂之中,他拿出菜刀威脅他的妻子、並把她關在臥室當中。在繼子打電話報警之後,警方趕到了現場;J在情急之下、破窗而出、在血泊中攀爬至建築物邊緣,並揚言在任何一個條子靠近他的情況下,他便會被迫使出大躍進、並進而結束他的一生。

數個月之後,我在紐約州地方法院第四十五室遇到了J,那天,他被一大票人包圍著:警察、法官、律師、證人和陪審團。我遇到他的那個下午,就像看了一齣J領銜主演的六個小時長劇,在法庭舞台內,有劇情、有佈景、演員、導演、還有一群技術人員。

這場關於J的一齣劇,共分成三個部份,首先是一個醫師坐在證人席當中,以醫學的角度解釋J的妻子受到嚴重地毆打、還有她在醫院裡的精神狀況。第二部份是與J關係惡劣的繼子,他在證人席上控告J說他是社區當中最邪惡的男子。最後一部份是逮捕J的警探,他形容J在大樓窗口上的情形,還有最後的逮捕過程。

在每個部份裡,律師跟檢察官,扮演著真實解釋者的角色,藉由與證人提問、推理、與發表各式論證,他們建立了不同的故事敘事,以解釋同一件不為人知的神祕事件。法官,則掌握了整齣劇韻律,藉由「駁回」、亦或是「成立」律師與檢察官所提出的「反對」,他掌握了劇情的導向,他掌握了每個劇幕的演出、幕前與幕後的場景調度、與人物/演員的運用。而陪審團則以其的沈默,參與了整個戲的運作,他們的工作、與其說是追尋事實的真相,不如說是被賦與了至高無尚的選擇權,在龐雜無章的世界當中挑出一個解釋真相的方法。

而整齣戲最有趣的部份,則在於所有人都在談論著J,或是作著與J有關的某件事情,卻同時假裝J不在這個房間:人們避免與J眼神的接觸,並在提及J時,總是以詭異的第三人稱稱呼,最後,整齣戲就像是一場房間中之大象的遊戲。

從那天開始,我常常想到J、他的罪惡、還有他不幸的未來。我想到整個司法系統,以其功用來說,其實跟部落的長老裁決、與中世紀的燒女巫祭典差不了多少:其作為一套儀式規則、以滿足人類最基礎的需要、用以協調社會內部的衝突與暴力;司法經由界定合法/不合法、道德/不道德、合群/反社會的界限,以維繫社會整體的運作。而吊詭的是,這套系統,又如何地以其複雜的法律名詞、條文,各種古怪的程序如拘捕、擔保、羈押等,脫離了日常生活,成為一項專業、成為不可人知的神祕領域。

我們控訴中世紀社會之迷信、與崇拜魔法,而當代生活實際上也差異不大。

關於J的戲,是一齣沒有結尾的劇,原因是因為我沒有等到J最後宣判的那一刻。儘管如此,我相當地確信J的戲會有一個悲慘的結尾,第一是因為J有個糟糕的律師,第二是因為J屬於一個特定的社會群體、提供了監獄與相關機構其廣大的免費勞動力。

關於J的一齣戲,是一個關於個體的故事、同時間又具有普世性:這是一齣關於第三世界移民如何地在追逐美國夢、又如何地在貧窮、社會衝突與暴力之中掙扎,最後以自身的囚禁、在自由社會下體現對自由的真正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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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日:星條堆滿天,也不能比月圓

我在台灣的童年回憶之一,是戒嚴時代。就如同普世的軍事獨裁、那個時代遵循其最高宗旨:「生命就像一場永恆的戰爭」,那時生活的每個層面如同行軍打仗。童年的時候、老師總是告訴我共產黨被危險的意識形態所驅使、是世界上的邪惡力量;而如同先總統蔣公所云、攘外先安內,我們的社會有著外部與內部的敵人,也因此,我的童年回憶裡總是出現學校牆上「保密防碟」、「隔牆有耳」等標語。

戒嚴時代第二特徵是其廣泛的象徵主義,比如說國旗、與領袖銅像的四處懸掛,而每個小學學童,每天早上得參加在操場上作操兼唱國歌、軍歌等儀式。

然而,軍事化的生活並沒有對童年的我造成太多的困擾,小孩永遠知道從中取樂之道。操場的晨會永遠是見見隔壁班女生、傳遞情書、與交換色情雜誌的大好機會,如果你蒐集到一定數量的國旗,可以到附近的書店轉賣,並賺到不錯的零用錢。

戒嚴時代唯一讓童年的我感到困擾的,是電影院裡的國歌時段;在每場電影之前,所有的人都得在黑暗中起立高唱「三民主義」,其沈重悲慘的曲調、每每嚴重地破壞電影前的愉悅情緒。因此,自八零末解嚴之後,我唯一感到高興的事情是再也不需要在電影院裡起立唱歌。

在2013年四月十日、於紐澤西的冰上曲棍球場內、很榮幸地在人生的二十年後,我再次地參與國歌時段。我與上千名觀眾一同起立,嘗試在嘴裡擠出「星條歌」。奇怪的是,我事後感覺並不是太壞,愛國主義與球衣、旗幟、拉拉隊、與瓦斯喇叭出乎意料的相符,因為我想,它們基本上就是同一件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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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日:特別區血淚史

大熱天,華盛頓被白熱陽光所籠罩,每個地方、每個角落都在發熱發燙,這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微波爐。眼前每個事物在蒸騰熱氣中呈現扭曲狀,被包裹在全身的絨毛當中的狗看起來特別悲慘、被人類拖在路上爬行著。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從林肯紀念堂走到國會大廈。

從這個城市的西邊出發,跳入眼前的是一系列的戰爭紀念碑:越戰、韓戰、華盛頓之戰、與國立二戰紀念碑。不同於古波斯人在石頭上誇耀他們如何虐待與屠殺敵人,當代文明喜好哀鳴自身的傷亡,戰爭從過去的節慶歡愉到現在的自我悲憫。

跨過華盛頓紀念碑,我進入了博物館區:美國歷史博物館、非洲藝術博物館、國家藝廊,在每個門口,均站著保全,他們打開我的包包,伸進他們的筷子、找尋裡面的炸彈;在藝術、歷史、人類文明之下,不存在所謂的個體自由。

華盛頓一長串的紀念碑與博物館,提供解讀歷史的不同方式。如果你從西往東走,人類從解放奴隸開始、走過了國家與社會的衝突、到達藝術的創造性、最後你抵達民主的烏托邦。但是,如果你從東往西走,你從不成功的雅典制度模仿開始、走過資本主義式之文化產業、進入帝國主義,最後你抵達一個大鬍子男人腳下,他告訴了你奴隸制度只會轉換形式、卻從古至今從未在這個星球上消失。

最後,我的史詩行程在國會大廈底下告了終結,我癱瘓在公園長椅上面,每行進一步,兩個腳踝帶來史無前例的疼痛。

幾分鐘之後,太陽落入地平線之下,氣溫急速下降。我在西方民主的白圓頂下哆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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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陷阱

作為觀光客的好處是:你有用不完的空閒時間,因此,你可以重新思考你的人生。通常的時候、你只是忙著活著,拖著你的身體來回家中與工作、找尋下一頓飯、與下一份薪水。

在我旅行的這段時間,我理解到我的生活很多時候和陷阱有關。

人生有很多陷阱,而絕大部份的時候我們掉入其中的一個。然而,人生重點不在於逃離陷阱,而在於承認局限自身的陷阱。

當我剛從台灣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曾經花了四年的歲月成為一名專業的塗鴉客,儘管這詞本身有其奇怪的自我吊詭。在這段的日子當中,人生目標相當的簡單,那便是在街上盡可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同時,卻不被警察抓到。

如此非法的實踐,需要一嚴格的工作方法、與破壞公物的計畫。那時的我依照每日最沒有公權力出沒的時間與地點、列了詳細的工作時程,每週五天的每個晚上,我每日凌晨兩點由家中出門,在大街小巷巡邏、選定地點、工作、六點左右吃了事後早餐、回家並在八點上床睡覺。我花了四年的時間發現自己的生活掉入陷阱當中:我被永不被抓的想法給逮捕、我被工作計畫和每日生活常規給困住、我被噴漆罐困住、我被傻蛋塗鴉社群給局限。我被困在台北一個又一個的暗巷當中。

當我在英國的藝術學院畢業之後,我開始了所謂新興藝術家的人生。所謂的藝術世界,從一抽象的理論概念,成為一個社會真實。我理解到藝術世界不過是真實世界的反照,藝術依照社會的階級制度,將自身劃分成少數幾個貴族般的藝術明星、已建立一定聲望與收入的中堅分子、與廣大的新興藝術家無產階級,這些人投射在這個藝術世界當中的,是他們的無價值與無存在。

在這個階段的人生當中,我常常旅行,從一個國家到達另一個、追趕著展覽與藝術節;奇怪的是,不論我身在何處,我發現自己永遠到達了到一模一樣的白盒子空間、與同一群人困在一起、並聊著一模一樣的話題:“所以貴國的藝術圈狀況如何?“、“所以你選用的材質是什麼?“、“我的裝置結合了現成物與手工藝品、是當代生活破碎現實的繼續中呈現…“

我被藝術世界給困住,我被困在它雄偉的美術館、藝術中心、藝廊、它的社會集結如藝術家團體、基金會、專業人士如藝評家、行政、收藏家當中,這是一個龐雜又自我完整的世界,裡面有自身的價值系統、自身的邏輯、如此完整,又如此地混亂。我被困在它的虛情假意又尖酸刻薄、我被困在公關操作、我被困在錯綜複雜的人脈圈當中。這個陷阱叫做新興藝術家,卡夫卡般的生活。

觀光客也是一個陷阱,作為旅行者、你有享樂的義務。如果你開始覺得無聊、索然無謂,那麼旅行便失去了意義。

也因此,我總是為了芝麻小事如天氣變差、看了低廉可悲的劇場、或人們滿嘴俗爛等感到憤怒,我的腦海總是跳出一連串的獨白,高喊著:「我付了錢來到這裡!」、「消費者至上!」、「娛樂我!」

旅行第二周,我被困在對娛樂的渴求、與對好逸惡勞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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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日:倫敦的美麗來自於其之荒謬犬儒

這個城市代表了對一複雜世界系統化並嘗試理解的渴望。將舊日帝國首都各個分散區域編號與符號化的倫敦郵政號碼、詭異房屋稅制與地產授權,是理性與邏輯對此中世紀城市的掙扎掌控。

倫敦的郵政編號系統,不僅代表各區域的地理位置、同時也標明了這個國家的階級區分、移民社群、歷史、帝國記憶、還有這個社會的皇家寄生蟲。因此,符號系統不單沒有達成其將城市迷霧破除、與系統化的目標,反之,其製造了一更艱澀難解的數字宇宙,進而將倫敦的生活推至近乎荒謬的狀態。

倫敦的美麗,來自於在這個城市當中、一切脫離常理並沒有邏輯,而所有的事物均導上雙重甚或多重的解釋。

而荒謬的黑暗面,則是其製造了其居民普遍的犬儒精神、而虛無主義成為此城市的基本民族性與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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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日:紐約的美麗來自於其之簡單易懂

紐約的生活基於一簡單的邏輯:數字往北增加、反之亦然;數字往東減少、反之亦然。

這是一個蒙德里安的都市,在純粹的方塊、直線組合當中,這裡沒有空間留給死路、迂迴、或是黑暗的角落。如果你在紐約問路,答案永遠像是某個數學方程式:「在第四街右轉,過了四個街口以後,在第五大道再右轉一次。」在這裡,沒有「大概」,沒有「也許」,沒有「朝南三分鐘之後跟著教堂頂端前行」。在紐約,沒有不可言喻的曖昧地帶、所有的事物都可完全的闡釋。

簡單易懂的好處,是在這裡的生活完全是邏輯性的:你永遠知道你身在何處、從A地到B地的距離、還有此地的相對位置(上城、中城、下城,東村、西村)

在這裡生活的壞處,是簡單易懂消滅了生活的曖昧性與不可言說,而通常的情況,也意味著個體的平庸與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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