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拉郵船

旅行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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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賽維爾中世紀小城的石子路上,眼前是漫無邊界的豔陽,地板在四十度的高溫中眼前的扭曲空氣,倫敦不斷陰雨的天氣似乎還躲在骨頭與身體的縫隙當中,我感到同時地酷熱與冰冷。

主座教堂裡的雕飾、那個一個又一個世代的穆斯林與基督徒、嘗試以相互競爭的宗教符號互相堆疊、仿佛征服這個建築、也征服了人類性靈的神殿,導遊指著穆斯林式天庭下的羅馬式條柱,穿插在穆斯林式神瓮下一尊又一尊的聖徒肖像,告訴我一個符號與一個符號之間、彼此相差百年之久.

當代人看到的時間,是在地鐵站上、抱怨著的兩分鐘誤點、與在電腦銀幕上出現、網路影片下載的百分比.相較於如此的毫秒世界.中世紀的歐洲人所看到的時間,是地球之於太陽的宏觀位置;相較於當代人走過博物館,斤斤計較地將眼前一切劃在藝術史年表:抽象表現主義(1940)、構成主義(1913-1920)、未來主義(1907),中世紀人看著周遭羅馬遺跡、穆斯林廣場、中世紀城堡,眼前所及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過去的人悠游在千百年之間.而當代人則被困在歷史當中.

我走出大教堂、看到旁邊是一整排的紀念品店,賣著手飾、鑰匙圈、雕像等紀念品。作為一名觀光客,我真心熱愛著每個城市的紀念品店,不論你身在何處:北非或是南歐或是馬達加斯加,你只要把每個產品翻開、底下全寫著「中國製造」.工業生產的垃圾品不僅主導了人類生活、也殖民了想像力:人們將把這些沒用的手環、粗製濫造的皮包謹慎地包好、放在行李箱底層,帶到各自家裡的客廳,放著發爛,直到五年後的搬家再一口氣丟在垃圾桶裡。

在長達三個月的旅行當中,一種深深地荒謬感在心裡逐漸發酵。人們總是說旅行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必須在時在地、才能夠看到、理解這個世界。但是當你真的身處在當時當下之時,才發現世界之複雜、之荒謬,就如同人們說的「全球化」、每段旅行如同與其正面相望,面對其龐大之存在,身為一名人生的觀光客,如同以管窺天、只能以當下的片斷來理解眼前的現實,從表象世界的瞬間幻影來理解事物。

但是,如果以中世紀的方式、宏觀的角度來思考,所謂的「全球化」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不論你身在何處,都將在下一家紀念品店買到中國製造的手環,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人生的渡過,不過是地球繞著太陽運轉的星球位置.從巷子轉出、粉紅色月亮下賽維爾廣場閃著奇異的光芒,一群吉普賽媽媽圍繞著我、抓著我的手心,告訴我、我有個好心腸、將有一個美好的婚姻、並且多子多孫,並給了我她們手上的幸運草(當然是在我付了錢之後),那時的我想到了躲避佛朗哥政權、流亡多年的布牛爾,多年後的他回到賽維爾的同一個廣場拍攝人生最後一支片(That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1977)時,他是否也感受到自己故鄉之超現實?他是不是也被同樣的吉普賽媽媽抓著手心,告訴他同樣的命運故事?

兩天後,我將搭機前往台灣,想到這個稱為故鄉的地方,竟也跟眼前的景觀一樣的陌生、一樣的難解.這是我旅程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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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歐洲:賽維爾、金融中心

16

十六世紀末,賽維爾正值其全盛時期,這個城市是歐洲的金融中心、中世紀的曼哈頓、所有來自歐洲各地的貨物必須由這裡出發、而所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到歐洲前,也得抵達這裡,西班牙的皇家銀披索,發行至世界各地,被世界上的不同王朝使用,簡而言之,這裡獨佔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國際貿易.

在賽維爾,一切的事物均繞著白銀打轉.商人會館雄踞於城市的中心,石造的建築俯視整個都市,從會館展開、市中心四周遍佈著一系列新建的房子:海關房、皇家鑄幣廠、黃金塔、與廣場的另一側的貿易會館(Casa de Contratacion).在街道上,你可以看到代表馬德里皇權的官員、商會的代表、熱亞那的商人、有錢人家蓄養的非洲奴隸、法國來的紡織工、來自漢堡的工匠,所有人都聚集在賽維爾,並且所有人均與白銀有直接或是間接的關係.

每年五月、準備前往美洲的船隻正準備啓程,沿著河口一路延伸、河岸上堆滿了各式準備上船的商品,皇家官員沿著河岸走著,清點著成堆的貨物,檢查著相關文件,一旁是宗教法庭派來的教士,其目的在確認船上是否有天主教會的禁書,以免被以偷渡的方式進入美洲.

在出發日當天,整個城市的居民都跑到河岸上,觀看這個一年一度的盛事,他們看著三角形的船帆被風吹得鼓脹著、緩慢地往大海的方向前進.河岸兩邊矗立著黃金塔,幾個衛士將橫跨河兩岸、用以封鎖河道的巨大鐵鍊卸下,人群在岸邊揮著手、教士們祈禱著船隻的平安歸來,水手的家人們在一邊哭泣著、商人們則已經在思考船隻歸來後的巨大收益.

接下來,便是長達一年的等待,從窮人至權貴所有人都在引頸期盼著平安回來的船隻,但所有人也知道,遠航貿易是高風險的事業,眼前消失的船隻很有可能沈沒在暴風之中、或是被英格蘭的海盜劫走,一旦這些事情發生,災難性的後果會降臨在這個城市,嚴重的經濟打擊將造成許多人破產、許多人自殺、債務也將使更多人必須遠走他鄉.這個城市如同走在鋼索之上,一旦往下掉是看不見的深淵,但是,一旦船隻回來,那麼如同中大獎般,郵船將帶來滾滾的白銀,進入皇家倉庫、也進入所有人的口袋,那麼,也是發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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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夜

那天,在賽維爾市中心,一聲大叫突然在身後傳來:「Jacky Chen!」.我轉頭望去、一名阿拉伯人對我比著各種武打姿勢並模仿著李小龍甩著雙節棍,在我臉帶苦笑並嘗試離開現場的同時,背後又傳來阿拉伯人得意的笑聲.

隔天,我在城市另一頭的土耳其餐廳吃飯,世事之奇妙、在裝飾得如同鄂圖曼宮殿的餐廳角落、我發現了昨晚的阿拉伯人,穿著服務生圍裙在烤肉架前嗞嗞地烤著羊肉串.站在後面的老板很顯然是他的某位長輩親戚、在櫃台後面擦著酒杯並發號司令.我走到烤肉架前、隔著冉冉升起的雲霧問他:「你認得我嗎?」拿著羊肉串的他、過大的領帶與條紋背心、讓人想起卓別林的「城市之光」.他臉上帶著些微的驚恐、搖著頭,並問我要點些什麼,於是我比著功夫手勢、發出武打聲響,嘗試喚醒他的記憶,而眼前的他、一如以往地搖著頭、近乎懇求地問我今日的晚餐想吃點什麼.那晚,我在那個餐廳呆了很久的時間,並看著他在角落烤肉的身影、內心有種復仇的快感.

很奇怪的,在歐洲的我、常覺得之所以被以特定的方式對待,是因為我的外表總是以特定的方式出現,那麼,「我」之所以為「我」是因為「我」看起來是「我的樣子」.如同我以同樣的方式對待那位烤肉架後面的阿拉伯人(比如說,我之所以假定他是阿拉伯人、是因為他以特定的外表出現),來自於「他」看起來的樣子;而如果我有一日看起來再也不像我,那我是否還是那個同樣的、宇宙間獨一無二的個體?

有次在倫敦的牛津街前,一名穿著burga的沙烏地阿拉伯女人拿著ipad、請我幫她拍照,那時對著她喊著「一二三微笑」的我、心中總是懷疑著在回到家中客廳的她、是否可以認得站在鬧區十字路口前、全身包裹如水藍色肉粽的自己?而走在街上隔著面紗以對世人的她、與在家裡攬鏡自照的她,看到的究竟哪個是真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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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維爾海關記

在賽維爾機場,又再次的,我在海關被攔下.

作為一名處於西方的非西方人,國家邊界不僅代表了地理界限、同時也如同一堵又一堵的法律高牆,在翻越之時,站在牆頂涼風襲面而來,仿佛處在赤裸狀態、身體被指紋探測器、眼球掃描儀、金屬感應器等各種奇異儀器所圍繞,你發現自己站在海關中央、從一處等候區至下一個,後面的旅客從你身旁走過,狀似輕鬆地和官員寒暄,印章在護照上蓋下時、明確而響亮,看著他們走進國門的身影,你在無窮等待中焦慮得發汗.你放眼望去,在等候區內的其餘面孔,如同從第三世界搜集來的民族誌學、中東、非洲、南美、至亞洲,所有人均保持絕對的緘默、並躲避彼此的眼神接觸.這些長時間等待而扭曲的臉.如同某個痛苦的鏡子般、反映出彼此不想見到之自身形象.

於此,你發現一無比愚笨卻又真實之定理,眼前之焦慮、與無止盡的等候,在在只證明了自身持有的「錯誤身份」,並在錯誤的時間,跨越錯誤的地理界限,換而言之,你之所以為你,為一錯誤之存在.

在絕大部份的時候,「錯誤身份」並不會對你的人生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國境之間、法律交界之處,「錯誤身份」總是以大錯特錯的方式提醒身份持有人的生存狀態,而你,選擇只剩下是否要讓如此的挫敗感吞噬自身.

一個小時後,我拖著行李走出了賽維爾機場,又一次的,我跨越了國家地理邊界,些微的僥倖勝利感讓我在踏出自動門時不禁嘴角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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