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南美內陸深處,從利馬騎騾子要十個星期的遙遠地方,矗立著四千八百公尺高的里科峰(Cerro Rico),從峰頂俯望四周、是一片酷寒與貧脊的荒涼:這裡是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世界的中心.因為在這不毛之地底下,是人類歷史上發現的最大銀礦母脈.
早在殖民時代之前,印加人已用燧石鎬開採波托西的銀礦,將其用於神廟與首飾.對於歐洲來的殖民者,印第安人一直保持緘默的態度,希望將銀礦的秘密隱藏於世.一直到一五四五年,西班牙人才重新發現了此地,並於一五六零年,將此地命名為「帝國市鎮波托西」(Imperial Villa Potosi).到了一六一一年,原來五萬的人口激增至十六萬,與同時代的倫敦與阿姆斯特丹平分秋色.
波托西以一座優美的西班牙城為中心,有規劃良好的廣場、教堂、華美的大宅邸、還有大片土地專供練銀工廠使用,廠房外有雕堡保護.狹窄而彎曲的街道以擋住高山來的強風;這裡有成群的工匠、裁縫師、廚師、編織工、鑄幣廠的政府官員,同時,城內有上萬名被銀礦吸引而來的短暫居留者,市内暴力與幫派械鬥層出不窮,在波托西,市議會成員開會時身穿鎖子甲,佩戴寶劍與手槍,政治爭議時便在議場內以決鬥的方式解決.
真正推動波托西經濟的引擎,是印第安奴工的強迫勞役:「米塔」制度.從建城起,秘魯總督治下的每一座印第安村子、每年必須提供七分之一的男性,供作採礦勞力.在當男丁離村前往礦場前,村民會先替他們舉行喪禮,場面哀戚,一如同此人的離去是沒有回頭路的旅程,而事實也大約如此;波托西的開採、提煉銀礦條件極其惡劣—在近乎漆黑的隧道裡,成群螞蟻般的印第安人背著礦石沿著木製的梯子上下攀爬,營養不良與隨時可見的隧道崩塌為最大的殺手,另外,為了提煉白銀、礦場內普遍使用高毒性的水銀,迎面撲來的汞蒸汽在坑道內四處可見,根據目擊者描述,每每在工人屍體被分解之後、地上往往留下一灘又一灘水銀.

(馬德里,西班牙,2013)
當銀礦被精煉為接近純銀的銀塊,官員會在上面蓋上品質保證與產地的標章,打包後紮在成群的駱馬之上,隊馱沿著曲折的山路扶搖而下,直到智利的阿里卡港(Arica),銀塊包裹改裝成箱,由黑奴搬運上船,在第一批護航船隊的護送下,運送至殖民政府所在地利馬(Lima),從利馬,這些白銀有半數往西、經由菲律賓運往中國,另外的部分,則透過墨西哥流往歐洲,不論哪個方向,均由巨大、多層的加利恩船(galleon)所運送.這些船隻經過特別的設計、如同海上堡壘般可以抵擋颶風、與海盜的侵襲,也因為這些船隻大部份產自菲律賓,人們稱它們為「馬尼拉郵船」(Manila Galleons).
橫越大洋、在各國碼頭靠岸,吐出裝滿白銀的寶箱的馬尼拉郵船是矛盾的象徵:美洲的白銀讓歐洲富裕強大,遠超過世人的理解範圍,源源不絕的金錢,使西班牙的菁英陷入瘋狂,財富與權力一夕之間增長使西班牙國王沖昏了頭,發起一波又一波代價高昂的戰爭,對法國、鄂圖曼帝國、神聖羅馬帝國發動的戰事尚未止息,荷蘭人的不滿很快地演變成公然的造反,尼德蘭八十年戰爭繼續延燒至遙遠的巴西、斯里蘭卡、與菲律賓,之後英格蘭也捲入衝突,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軍事豪賭以災難收場,很快地尼德蘭也脫離西班牙而獨立.
戰爭的代價驚人,為了支付戰費,政府開始以未來由美洲運來的財寶做抵押、向外國銀行家借錢,隨著債務的累積,達到歲入的十倍至於十五倍,帝國的所有臣民仍以期盼的心情看著大西洋彼端運來的寶藏,幾乎沒有人相信美好的時代已然過去,不可避免的結果就是破產:一五五七年、一五七六年、一五九六年、一六〇七年、一六二七年,每次破產之後國王便借貸更多的錢,貸款人以高利率作為條件,並相信白銀會不斷湧入西班牙,之後不免地便引起下次的金融危機.一六四二年,過度開採導致銀價貶值,最後,帝國走向財政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