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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美洲:鬥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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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中期起,在多次財政危機之下,西班牙帝國在垂死邊緣徘徊.對於當時的古巴人來說,鬥牛習俗象徵了來自舊歐洲的暴力:鬥牛場上灑滿的鮮血、代表的是階級特權(鬥牛士必須來自特定的有威望家族)、英雄主義、與殖民者對痛苦的麻木不仁;人們開始轉而熱愛起美國來的棒球,一群人在翠綠的草地上奔跑並追逐白球、意味著團隊合作、愉悅、與和諧.儘管兩者皆是穿著緊身褲的運動,但棒球仍激勵了古巴人面向北方,也拾起球棒、拋棄了來自歐洲的鬥牛.同時,古巴境內的獨立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中.

1902年,美西戰爭結束三年,古巴共和國成立的那年,在接連失去包括菲律賓等重要殖民地之後,延續了三百年的馬尼拉郵船航線也正式告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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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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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賽維爾中世紀小城的石子路上,眼前是漫無邊界的豔陽,地板在四十度的高溫中眼前的扭曲空氣,倫敦不斷陰雨的天氣似乎還躲在骨頭與身體的縫隙當中,我感到同時地酷熱與冰冷。

主座教堂裡的雕飾、那個一個又一個世代的穆斯林與基督徒、嘗試以相互競爭的宗教符號互相堆疊、仿佛征服這個建築、也征服了人類性靈的神殿,導遊指著穆斯林式天庭下的羅馬式條柱,穿插在穆斯林式神瓮下一尊又一尊的聖徒肖像,告訴我一個符號與一個符號之間、彼此相差百年之久.

當代人看到的時間,是在地鐵站上、抱怨著的兩分鐘誤點、與在電腦銀幕上出現、網路影片下載的百分比.相較於如此的毫秒世界.中世紀的歐洲人所看到的時間,是地球之於太陽的宏觀位置;相較於當代人走過博物館,斤斤計較地將眼前一切劃在藝術史年表:抽象表現主義(1940)、構成主義(1913-1920)、未來主義(1907),中世紀人看著周遭羅馬遺跡、穆斯林廣場、中世紀城堡,眼前所及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過去的人悠游在千百年之間.而當代人則被困在歷史當中.

我走出大教堂、看到旁邊是一整排的紀念品店,賣著手飾、鑰匙圈、雕像等紀念品。作為一名觀光客,我真心熱愛著每個城市的紀念品店,不論你身在何處:北非或是南歐或是馬達加斯加,你只要把每個產品翻開、底下全寫著「中國製造」.工業生產的垃圾品不僅主導了人類生活、也殖民了想像力:人們將把這些沒用的手環、粗製濫造的皮包謹慎地包好、放在行李箱底層,帶到各自家裡的客廳,放著發爛,直到五年後的搬家再一口氣丟在垃圾桶裡。

在長達三個月的旅行當中,一種深深地荒謬感在心裡逐漸發酵。人們總是說旅行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必須在時在地、才能夠看到、理解這個世界。但是當你真的身處在當時當下之時,才發現世界之複雜、之荒謬,就如同人們說的「全球化」、每段旅行如同與其正面相望,面對其龐大之存在,身為一名人生的觀光客,如同以管窺天、只能以當下的片斷來理解眼前的現實,從表象世界的瞬間幻影來理解事物。

但是,如果以中世紀的方式、宏觀的角度來思考,所謂的「全球化」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不論你身在何處,都將在下一家紀念品店買到中國製造的手環,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人生的渡過,不過是地球繞著太陽運轉的星球位置.從巷子轉出、粉紅色月亮下賽維爾廣場閃著奇異的光芒,一群吉普賽媽媽圍繞著我、抓著我的手心,告訴我、我有個好心腸、將有一個美好的婚姻、並且多子多孫,並給了我她們手上的幸運草(當然是在我付了錢之後),那時的我想到了躲避佛朗哥政權、流亡多年的布牛爾,多年後的他回到賽維爾的同一個廣場拍攝人生最後一支片(That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1977)時,他是否也感受到自己故鄉之超現實?他是不是也被同樣的吉普賽媽媽抓著手心,告訴他同樣的命運故事?

兩天後,我將搭機前往台灣,想到這個稱為故鄉的地方,竟也跟眼前的景觀一樣的陌生、一樣的難解.這是我旅程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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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歐洲:賽維爾、金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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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紀末,賽維爾正值其全盛時期,這個城市是歐洲的金融中心、中世紀的曼哈頓、所有來自歐洲各地的貨物必須由這裡出發、而所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到歐洲前,也得抵達這裡,西班牙的皇家銀披索,發行至世界各地,被世界上的不同王朝使用,簡而言之,這裡獨佔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國際貿易.

在賽維爾,一切的事物均繞著白銀打轉.商人會館雄踞於城市的中心,石造的建築俯視整個都市,從會館展開、市中心四周遍佈著一系列新建的房子:海關房、皇家鑄幣廠、黃金塔、與廣場的另一側的貿易會館(Casa de Contratacion).在街道上,你可以看到代表馬德里皇權的官員、商會的代表、熱亞那的商人、有錢人家蓄養的非洲奴隸、法國來的紡織工、來自漢堡的工匠,所有人都聚集在賽維爾,並且所有人均與白銀有直接或是間接的關係.

每年五月、準備前往美洲的船隻正準備啓程,沿著河口一路延伸、河岸上堆滿了各式準備上船的商品,皇家官員沿著河岸走著,清點著成堆的貨物,檢查著相關文件,一旁是宗教法庭派來的教士,其目的在確認船上是否有天主教會的禁書,以免被以偷渡的方式進入美洲.

在出發日當天,整個城市的居民都跑到河岸上,觀看這個一年一度的盛事,他們看著三角形的船帆被風吹得鼓脹著、緩慢地往大海的方向前進.河岸兩邊矗立著黃金塔,幾個衛士將橫跨河兩岸、用以封鎖河道的巨大鐵鍊卸下,人群在岸邊揮著手、教士們祈禱著船隻的平安歸來,水手的家人們在一邊哭泣著、商人們則已經在思考船隻歸來後的巨大收益.

接下來,便是長達一年的等待,從窮人至權貴所有人都在引頸期盼著平安回來的船隻,但所有人也知道,遠航貿易是高風險的事業,眼前消失的船隻很有可能沈沒在暴風之中、或是被英格蘭的海盜劫走,一旦這些事情發生,災難性的後果會降臨在這個城市,嚴重的經濟打擊將造成許多人破產、許多人自殺、債務也將使更多人必須遠走他鄉.這個城市如同走在鋼索之上,一旦往下掉是看不見的深淵,但是,一旦船隻回來,那麼如同中大獎般,郵船將帶來滾滾的白銀,進入皇家倉庫、也進入所有人的口袋,那麼,也是發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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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之夜

那天,在賽維爾市中心,一聲大叫突然在身後傳來:「Jacky Chen!」.我轉頭望去、一名阿拉伯人對我比著各種武打姿勢並模仿著李小龍甩著雙節棍,在我臉帶苦笑並嘗試離開現場的同時,背後又傳來阿拉伯人得意的笑聲.

隔天,我在城市另一頭的土耳其餐廳吃飯,世事之奇妙、在裝飾得如同鄂圖曼宮殿的餐廳角落、我發現了昨晚的阿拉伯人,穿著服務生圍裙在烤肉架前嗞嗞地烤著羊肉串.站在後面的老板很顯然是他的某位長輩親戚、在櫃台後面擦著酒杯並發號司令.我走到烤肉架前、隔著冉冉升起的雲霧問他:「你認得我嗎?」拿著羊肉串的他、過大的領帶與條紋背心、讓人想起卓別林的「城市之光」.他臉上帶著些微的驚恐、搖著頭,並問我要點些什麼,於是我比著功夫手勢、發出武打聲響,嘗試喚醒他的記憶,而眼前的他、一如以往地搖著頭、近乎懇求地問我今日的晚餐想吃點什麼.那晚,我在那個餐廳呆了很久的時間,並看著他在角落烤肉的身影、內心有種復仇的快感.

很奇怪的,在歐洲的我、常覺得之所以被以特定的方式對待,是因為我的外表總是以特定的方式出現,那麼,「我」之所以為「我」是因為「我」看起來是「我的樣子」.如同我以同樣的方式對待那位烤肉架後面的阿拉伯人(比如說,我之所以假定他是阿拉伯人、是因為他以特定的外表出現),來自於「他」看起來的樣子;而如果我有一日看起來再也不像我,那我是否還是那個同樣的、宇宙間獨一無二的個體?

有次在倫敦的牛津街前,一名穿著burga的沙烏地阿拉伯女人拿著ipad、請我幫她拍照,那時對著她喊著「一二三微笑」的我、心中總是懷疑著在回到家中客廳的她、是否可以認得站在鬧區十字路口前、全身包裹如水藍色肉粽的自己?而走在街上隔著面紗以對世人的她、與在家裡攬鏡自照的她,看到的究竟哪個是真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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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美洲:卡斯塔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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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哥倫布抵達新西班牙開始,新大陸上的混血社會便開始成形,從掠奪、蓄奴、至上層社會之間的政治聯姻、西班牙人與印第安人創造了複雜又難解的血緣網絡、之後,隨著非洲移民來到美洲,新大陸的社會越顯複雜.在十六世紀,歐洲人還沒有現在的種族概念,對於血緣的混合,人們只看待為純粹的社會現象.此態度一直維持至十六世紀下半葉,西班牙政府才開始立法、對混血人口設下限制,禁止他們攜帶武器、擔任修士、從事特定手工業與擔任公職.擁有非洲血統的男女不得於晚間出現於公共場所、祖先為非基督徒背景的非歐洲人每年得支付特別稅稱為原罪稅、非裔混血女性不得穿戴西班牙風格的黃金首飾等,多如牛毛的法規一一頒佈、為了因應殖民地日漸混雜的種族,同時也反映出殖民當局的焦慮.

面對血緣混雜的社會,一複雜的分類體系應孕而生:卡斯塔體系(Casta)試圖以血統道德與精神價值為標準、為新西班牙的民族進行分類,有趣的是,卡斯塔體系以視覺作為分類基礎,其畫作繪製相當詳盡、內容囊括了歐洲、印第安與非洲等三個主要血統相互搭配之下的混雜種族分類,畫作內通常都以每個民族有著根本、不可改變的本質,並且以特定、可預測的方式與其他民族結合在一起.並為每個種類加上特定的稱呼與標籤:Mulattos(非洲歐洲混血)、Mestizos(印第安歐洲混血)、Zambo(非洲印第安混血)截然不同.Chino(Mulattos與印第安人的混血,儘管Chino同時指中國人、但在這裡Chino由pelo chino(捲毛人)轉變而來).Castizo(西班牙人與Mestizo混血),Morisco(西班牙人與Mulattos混血),其餘千奇百怪的分類包括Coyote(意指土狼、Mestizos與印第安人混血)、Lobo(意指狼、也為非洲印第安混血、與zambo的不同來自於混血的程度)、Albino(白化症患者)、Cambujo(皮膚黝黑者)、Albarazado(有白斑者)、barcino(有色斑者)、tente en el aite(意指吊在空中者,意思為歐洲父母所生、隔代遺傳的黑人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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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維爾海關記

在賽維爾機場,又再次的,我在海關被攔下.

作為一名處於西方的非西方人,國家邊界不僅代表了地理界限、同時也如同一堵又一堵的法律高牆,在翻越之時,站在牆頂涼風襲面而來,仿佛處在赤裸狀態、身體被指紋探測器、眼球掃描儀、金屬感應器等各種奇異儀器所圍繞,你發現自己站在海關中央、從一處等候區至下一個,後面的旅客從你身旁走過,狀似輕鬆地和官員寒暄,印章在護照上蓋下時、明確而響亮,看著他們走進國門的身影,你在無窮等待中焦慮得發汗.你放眼望去,在等候區內的其餘面孔,如同從第三世界搜集來的民族誌學、中東、非洲、南美、至亞洲,所有人均保持絕對的緘默、並躲避彼此的眼神接觸.這些長時間等待而扭曲的臉.如同某個痛苦的鏡子般、反映出彼此不想見到之自身形象.

於此,你發現一無比愚笨卻又真實之定理,眼前之焦慮、與無止盡的等候,在在只證明了自身持有的「錯誤身份」,並在錯誤的時間,跨越錯誤的地理界限,換而言之,你之所以為你,為一錯誤之存在.

在絕大部份的時候,「錯誤身份」並不會對你的人生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國境之間、法律交界之處,「錯誤身份」總是以大錯特錯的方式提醒身份持有人的生存狀態,而你,選擇只剩下是否要讓如此的挫敗感吞噬自身.

一個小時後,我拖著行李走出了賽維爾機場,又一次的,我跨越了國家地理邊界,些微的僥倖勝利感讓我在踏出自動門時不禁嘴角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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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非洲:維達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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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非洲:維達王國

非洲的奴隸買賣,在絕大部份的歷史當中、都由非洲人自己所掌控主導.也就是說,非洲人以自己組織的獵人頭行動、將捕獲的奴隸以自己決定的價格交給歐洲人、並以非洲船員操作的奴隸船、駛過大西洋並抵達美洲.而歐洲人在奴隸買賣上的角色,比較像是那個被動掏錢、並鼓勵此生意興隆的消費者.

維達王國(Whydah)曾存在於從黃金海岸往東延伸、加納與奈吉利亞中間的海岸地帶.因其乾旱的氣候,這一帶地區為以零星散佈的樹木點綴裝飾的一望無際之草原,在這裡行走時,人類一如同動物,無草木掩蔽、無法躲藏,只能暴露在平坦的地景裡—行走於這片草原,有時得冒比動物更大的危險.

在數百年間,維達王國經常在這片草原上發起接連不斷的戰爭,在每次行動裡所捕獲的奴隸,在維達社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不僅作為社會中生產者提供所需,也作為出口商品、販賣給歐洲人,以換取金屬製品、布料、酒、與槍砲.

在非洲社會裡,奴隸具備一些基本的權利、可以透過努力工作、與上層階級聯姻等而加入所處之社會,同時,也因為經濟生產方式的不同,這裡很少出現像美洲甘蔗田那樣數量龐大地在田野裡工作的奴隸,在非洲、奴隸大部份充當士兵、僕役或是建築工人之用,也因此,他們通常無所事事,這點解釋了非洲奴隸的平均存活率遠高於美洲.在美洲,無法工作的奴隸會被以無價值的物品來處理,但在非洲.供養無用的奴隸的情形普遍出現,老弱與殘缺者有類似鑽石項鍊等裝飾品的用途:雖沒有實際功用、卻有炫富之效,即使最老弱的奴隸也可穿上華服參加遊行、並唱著讚美主人的詩歌.

這些販奴的維達人,沒幾個真正瞭解,被運載到海洋邊緣的奴隸之後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命運:奴隸船的惡臭、擁擠、疾病橫行,甘蔗、橡膠田的工作艱苦、殘酷的管理.另外,一旦交到歐洲人手上,奴隸便成為了動產,一旦為奴、世代為奴.

看著搭上船一去不復返的奴隸,非洲人之間流傳著耳語,許多人相信、飢餓的歐洲人買奴隸主要是為了吃掉他們.只是,非洲的蓄奴、販奴傳統,正悄悄地發生質變.國王和酋長們想要購買歐洲貨的慾望越來越強,他們渴望著歐洲來的武器、金屬、與彈藥,一如同歐洲人渴望著非洲來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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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人 Looky-Looky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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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加利西亞省綿延不絕的海岸行走,你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裸體海灘,你腳邊是一個又一個粉紅色的軀體、坦露著胸膛.在沙灘上、面孔隨著熱氣逐漸模糊,你只看到年輕的、年老的、佈滿皺紋的、堅實硬挺的軀體.這時,你的心中不由得想起溫室效應下,在溶解冰層上躺著的肥胖海豹,對著海洋響起末世紀的哭嚎.

在沙灘的另一頭,一個人朝你走來,他全身包裹著衣物、身穿廉價的polo夾克、條格子襯衫、仿冒的艾迪達斯球鞋,他一排牙齒在黝黑的臉上特別的明顯,對著你笑著.從他的穿著、與言行舉止,你知道他來自非洲

在你的一生中,也有很多人跟你說過:他來自非洲.這些人可以是在倫敦世代居住的加納移民、祖父母來自海地的紐約觀光客、或是住在巴黎的阿爾及利亞裔學生.但他們所稱的「非洲」、只是一個假想存在、以指引基因、國族、姓名的承繼或是遺傳;而我眼前的他則來自那個真正、地理上的非洲:那個隔著地中海與歐洲相望、有著獅子山、象牙海岸等異國情調國名、鑽石、銅礦、奴隸買賣、內戰、童兵、巫毒術、聚合人類幻想的黑色大陸;而現在的他,則站在西班牙的海岸、出現在我眼前,如此的超現實、如此的詭異.

這時的太陽已然西下、些許的陽光照耀在他扭曲的鴨舌帽之上,來自非洲的他將兩隻手開展在你的眼前,對著你秀出手上排列整齊、五顏六色的太陽眼鏡,對你說:看看(Looky Looky)、每個十歐元.

「看看人」之所以稱為「看看人」,因為他們充斥在西班牙的各個城市,在看到觀光客迎面而來時,他們會一湧而上,並以簡單英語兜售從大盤商批來、中國製的廉價品,因其做生意的方式每每以「看看」作為開頭,當地人則半惡意地戲稱這些人為「看看人」.「看看人」以各種方式挺進歐洲、陸路、海運、空運,他們俱備有各種身份,合法移民、半合法移民(指持觀光簽證進入歐洲者)、非法移民、或是政治庇護者,因絕大部份的人在當地不具備有合法權利的關係,「看看人」所面臨的命運,不僅包括當地人的藐視、欺凌,也包括警察的拘捕、罰款、扣押貨品、以致驅逐出境.也因此,你常在海邊人行步道上、看到「看看人」如奧運選手般地飛奔、後跟著氣喘如牛的警察之畫面.

當你搖著頭並且表示沒錢,並看著「看看人」沮喪地往前邁去的背影的同時,你想著其全副武裝、多層式的運動穿著,與滿沙灘上、如海豹般裸露軀體的當地人之間的歷史聯結,你想到人類文明軌跡中的重要發明:衣物,權力的高下如何反映在其的穿著與剝除中,你看著眼前吐出白色波浪的大西洋,上面曾密佈著如天空星點般的奴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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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岸/亞洲:寇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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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2013)

明朝末年,倭寇充斥東南沿海.就字面上看來,倭寇指的是日本海盜,實際上,這些人既不是日本人、也非海盜,絕大部份的倭寇是中國沿海地帶的走私商人.在數次朝廷頒下的海禁命令之後,福建地區的商人在生計被剝奪後、普遍轉而從事走私活動,在官方數度取締之下,走私商往往進一步成為武裝集團,如人所謂「寇而為商、商而為寇」.帝制中國的日常史主要記錄在每年由各縣編撰送至北京的縣誌上,而福建月港縣府鑑於當地走私猖獗,於是額外編列一個附錄:「寇亂」.

一五八〇年,就在瑪烏浩西班牙與中國首次接觸之後的十六年,每年已有二十艘大型中國船在三月雨季之初從月港開往菲律賓,每艘船甲板下是密密麻麻密封不透水的船艙,沒有窗戶,大小不過如同櫥櫃,商人便將貨品存放於此.瓷器會包得相當密實,然後放在箱子裡,碗碟之間的空隙則由白米填充.除了瓷器之外,月港主要輸出的也包括長江下游一帶所生產的絲織品,月港商人將這些絲貨賣到馬尼拉,當這些中國絲在歐洲的銷路越來越好.越來越瞭解顧客喜好的月港商人,便搜集了西班牙人的服飾與室內裝飾飾品的樣本,在中國工廠裡仿製長襪、禮巾、與大蓬裙等歐洲最流行的服裝與飾品.在中國商人回到月港時,大量的白銀也跟著流入中國.對於中國政府來說,絲綢貿易換取的白銀成為帝國財富與力量來源,美洲白銀協助支付大量的軍事計劃(包括長城的修復計劃),並促成中國內部的商業蓬勃,但另一方面,持續的通貨膨脹對中國國內也造成相當程度的衝擊,更值得北京擔憂的是,即使嘗試頒下禁令,猖獗的走私仍然盛行,政府既無法控制白銀的交換,也無法控制它的源頭.

而在一六四〇年銀價暴跌之後,明朝的稅捐並未配合通貨膨脹進行調整,因此政府收到相同數額的稅收,但實際價格卻減少,歲入銳減的政府同時在面對的是北方遊牧民族的攻擊,在無法支付高額軍費之下於是陷入財政危機,與西班牙相同的,經濟崩潰之下,伴隨而來的便是暴亂與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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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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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La Latina,2013)

在街頭藝術(Street Art)於八零年代末逐漸地與塗鴉(Graffiti)背道而馳,並在兩者之間劃上清楚界線之後,從一個方面理解,那便是街頭藝術家的稱號開始被藝術學院之學生所把持、背離塗鴉而中產階級化、並以形式(模版、海報)和想法上與原始街頭幫派、嘻哈文化產生切割;因此,討論塗鴉商業化本身便產生邏輯矛盾,在二十一世紀,街頭就是藝廊,而人生便是商品.

儘管如此,街頭藝術的運作邏輯仍與黑幫差不了多少.作為一名街頭藝術家、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首先你必須要做的,便是聯絡「對的人」,此「對的人」的功用,是為了介紹給你下一個「對的人」、下一個人會給你一隻必須打的電話、必須寫的電子郵件,最後,再下一個「對的人」會告訴你必須出現的「對的時間」、與「對的地點」.有時,「對的人」會引導至「錯的人」,儘管對與錯之間很難衡量,但經驗會告訴你,你必須繞一圈,於人海中再次找尋出「對的關係」.

那天半夜,我在「對的時間」、於「對的地點」焦慮等待著,緊張導致握著工具袋的手滿是汗水,一旦人步入三十,首要的徵兆是你開始對自己的人生有些矜持、開始有些自尊無法放下、最後,這些會讓你對陌生的事物感到焦慮,在等待的過程當中,我開始思考種種不堪的狀況發生:關於「對的人」最後成為大錯特錯,「對的事情」成為那種人們描述的「在不該出現的時間」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點」的倒楣狀況.二十分鐘後,我的「對的人」出現在黑暗的巷子角落,之後,接續三五個人也到來,人們在巷口聚集、成為了一個團體.人們彼此握手、自我介紹;幾個二十多來歲、平頭、黑衣黑褲的是馬德里本地塗鴉客,另外一個捲髮、年紀稍長的人來自巴賽隆納,旁邊是一個瘦小男子,操著詭異口音的西班牙話,來自以色列、最後面站著的是費南多,四十多歲、滿臉灰白的鬍子,是這次活動的召集人、也是我那個「對的人」.之後,眾人互相展示各自的噴漆、模版、海報、糨糊等工具,那時我突然覺得自己參加的是某種非洲的狩獵旅行,獵人們在奔馳著大象與斑馬的草原上彼此展示來福槍、皮帽等狩獵行頭.

之後,在費南多的帶領下,我們沿著馬德里那起伏不斷、彎曲的小巷前行,一種不成文的默契在沿途形成:每當有人停下張貼海報、與噴漆簽名,其他的人便四散至周圍巷口為其把風,此人做完,便去巷口接替下一個人,如此,直到整片牆面佈滿作品.費南多帶來一把折疊式、長達三公尺的長柄刷,那晚的我,便看著他奮力地把海報張貼至住宅區二樓的陽台邊緣,看著糨糊沿著長柄刷、滴在他的臉龐.

馬德里具有其與眾不同的塗鴉氛圍,星期四晚上從酒吧出來的人潮在身邊穿過,幾個喝醉的人停下來講著笑話,路人與塗鴉者握手、交換啤酒、勾肩搭背,在這裡,人們喜歡跟陌生人講些荒謬的話題取樂,一個阿根廷人自我介紹說他來自挪威,儘管他的英文帶有濃厚的阿根廷式結尾法.幾個中國移民走來、掏出袋子裡的啤酒嘗試兜售給我們,費南多嘗試賒帳,那群人便發出生氣的呼呼噓聲.這些人做的是西班牙的特有的行業,為了因應這個國家的廣大酗酒問題,西班牙政府明令禁止任何店家在午夜之後販售酒精類飲料,因此,應孕出成群的啤酒小販、在深夜的大街小巷四處奔走、賺醉漢的錢,看著這些走私者,「寇亂」這兩個字總是在我腦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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