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歲月

倫敦呼叫

紙張,為你記錄課堂寫下的連篇廢話;紙張撥開鼻毛,以螺旋身軀與鼻涕共舞;紙張下探股溝深處,與大便殘屑產生親密接觸。

但在某些時候,一張紙能夠改變你的命運。

2009年五月初,我接到一封英國寄來的信。

那是一張平凡無奇的A4影印紙,正上方是藝術學院的標章,一個盾牌、一隻老虎、與一本書。中間是洋洋灑灑的幾段文字,訴說著本人卓越的學術成就,樂觀開朗的性格,與活耀的社團活動,本系歡迎您加入我們!

當時的我,在夜半捧著哈電族電子辭典,以鉛筆圈寫著信中滿滿的生字,心中滿是無法抑制的亢奮感。

那封入學許可為我的人生劃分了一時間點,我所處的當下已過了有效期限,迎面而來的是嶄新的生鮮未來;我住的家,做的工作,身邊的朋友,家人,常去的餐廳,喜歡的城市角落,漫畫王,白鹿洞,五十嵐,都成為了過去。

 

我開始跟身邊的朋友聚餐,告別。朋友會拍著你的肩膀,說: 「保重」。

平常不是太熟的人會捎來短訊,說「珍重再見」。

身邊的親戚會包給你紅包,叫你好好上進,為國爭光。

之前合作過的雇主跟同事會給你花束,卡片,跟小蛋糕。

這一切,都代表了你已成為人際圈裡的過去式,一個人們會在聚會中提起的「喔那個人啊」, 然後又被遺忘的名詞。

但當時的我對此並不介意。我常耳戴隨身聽,無數次的循迴撥放著衝擊合唱團的「倫敦呼叫」,彷彿那未知城市正隔著歐亞大陸,傳來跨時空的呼喚。

那時的我儘管身處台灣,望眼所及卻盡是國界之外的美麗新世界: 那是個保守黨、英國國家黨、柴切爾夫人、布萊爾、莫里西、艾爾頓 強、史汀、大衛 鮑伊、足球狂、搖滾樂、與豆豆先生的土地.

 

2009年五月二十九日,我站在中正機場的航廈大廳。

那時的情景至今依然清晰,在腦海中像是電影畫面。馬英九剛執政一周,機場電視上滿是新總統就職的畫面;中正機場第一航廈內,新東陽店面前成排的肉乾發著油膩的光澤;我與父親坐在塑膠椅上,有一句沒一句的接著話。

「有帶護照嗎?」 我爸問我。

很有趣的是,在我人生無數次地出入境台灣,與我爸無數次地候機時刻,所有的對話,均以護照作為開場白。

「帶了。」

「水?」

「礦泉水過不了安檢,過關了再買。」

「錢有帶夠?」

「有。」

「台幣還是英鎊?」

「都有。」

「有帶些吃的?」

「有。」

「我這裡還有幾塊鳳梨酥,放在你包包裡,飛機上吃.」

就這樣,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鉅細靡遺的清點背包裡的每樣物品。

我爸是標準的台灣父親。這個男人在你兒童時期扮演著兒子大玩偶的角色,你記得在父親肩膀上的許多下午,你記得許多周末在圓山兒童樂園的周末,你記得他給你人生的第一台個人電腦,他帶你在國父紀念館溜直排輪等種種情景。

如同標準的台灣家庭關係,我的父子關係在情感上總是壓抑的,隨著兒童時期的結束,也結束了與父親的感情聯繫,剩下來的只是課業壓力,補習班,夜自習,期中考,大考,小考,與滿江紅的成績單。

一直到輕狂的青少年時期,父子關係便每況愈下,直達冰點,我與父親成為了同一個屋簷下彼此躲避、互看不順眼的室友。

最後,父親成為了家庭中的言語黑洞 – 在客廳盯著新聞喀水果、在餐廳翻報紙、在陽台條望遠方的沉默雕像。

直到某時某刻,必須對話的時間點,父子倆人才尷尬地四目相交,關心起護照等生活雜事。

 

在我走向海關之時,我母親正在研究機場慶祝端午節的大型龍舟,我父親在一旁幫我媽拍照並在嘴中碎念著。我在前面緩緩步行著,走入了關口,穿過玻璃門,腦中似乎想起了甚麼,於是回過了頭,我父母驚訝地發現我已經過了關,隔著玻璃看著我,於是兩人對我揮了揮手。我翹起大拇指跟小指示意到了目的地以後電話連絡。

隔著玻璃門,眼前父母的具有某種象徵意涵,代表了人生如機場閘口,可開啓也會關上,一旦跨過了一個時間點,一段人生便成為過去,永遠消逝,再也不會回來。

我把護照遞給一個臉很臭的海關小姐,她拿起那枚橡皮印章,敲擊在護照內頁時整個桌面都隨之震動,於是,我正式踏出了台灣國門。

標準
倫敦歲月

啊!又是一個開幕的夜晚

啊!又是一個開幕的夜晚.

今晚我們衣著華麗,濃妝豔抹,爭奇鬥豔.

我們一臉犬儒,內心灰暗,滿是焦慮、嫉妒與對世人的不滿.

我們站在真實的沙漠中央,對著空虛的自我攬鏡自照,看到的是一片荒蕪.

開幕的夜晚,是如此的浪費生命.

 

那晚,我又再次地站在那有點酷又有點頹廢的南倫敦藝廊,啜飲著廉價紅酒,看著不知所云的錄像作品.

投影幕裡,多重分割的影像在眼前閃過,3d建模的面孔漂浮在粉紅色的背景上,環繞喇叭震盪著低頻聲,機械的女聲傾訴著綿綿絮語.在這半真半假的數位時代,人們稱這類模凝兩可的事物為"後網路"藝術。

隨著時間的推演,焦慮感隨著湧進的人潮而節節昇高.談笑的人群映照著牆角下的我,顯得如此的孤絕.

我祈禱著熟人的到來,能將自己從喧囂中的孤獨解救出來.

沒過多久,藝術家班哲明從人群中鑽出,熱情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擠出一臉驚訝.

「嗨,好久不見.」

在那人聲鼎沸的牆角邊,我們用各自濃厚的英文口音進行一場絕望的對話; 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題,在天氣、交通狀況、當日新聞等瑣事打轉,失去焦點,並往氣候變遷、地方選舉制度、生機飲食法等詭異的未知範疇邁進.

焦慮感在內心發酵,擴大,佔據全身.

眼前是幾株插滿LED燈的盆栽,斜倒在地面,以垂死目光怒視著我,拒絕透露任何能被理解的線索; 我對它一竅不通,它也對我一無所知.兩者進而達到以誤解為前提的共存.

這時的我眼角瞄到藝術學院的老同學,便施以尿遁大法,鑽過人群,抵達藝廊另一頭更吵鬧的角落.

「嗨,好久不見!」老同學親切地喊道.

我回報以那張被焦慮凝結的笑臉,象徵孽緣的結束與開始,更多雞同鴨講的誤解,更多無謂的空話將被虛擲到這個宇宙當中.

幾瓶黃湯下肚的你感到尿急,加入了那條通往廁所的蜿蜒隊伍,焦慮著膨脹的膀胱,焦慮著尚待建立的人脈,焦慮著所有說過與將要說出的不得體蠢話;並以焦慮的微笑與不熟的路人打招呼.你掙扎地爬進廁所, 手忙腳亂之下尿液已不受控制地奔馳而出,手中流過一股溫暖又齷齪的暖流.

就當小便斗發出永恆的水花噴濺聲響.你抬頭一看,鏡中的那片黑暗中是一張陌生面孔.那個被長年焦慮感所侵蝕,扭曲變形的臉,

 

十年前,初來乍到這個國度的我,腦中盡是改變世界的遠大夢想,跳入藝術的花花世界,在裡面打滾,那時的我,覺得自己住在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實際上,你掉入的,是一扭曲的平行宇宙, 你身邊充斥著家境優渥、無憂無慮的絨袴子弟, 這是一群以藝術家、策展人、藝文工作者自稱,自私又猥褻的人物.將這群人連結在一起的,是內心中那膨脹的自尊心,與那社會夾縫中的波希米亞小小部落文化.

你的職業生涯是在權力金字塔攀爬的過程,你在眾多的藝廊、美術館、藝術中心、駐村單位、非營利空間當中跳耀,內心的那小小自我,隨著簡歷上的單位名銜而擴大.你為某國際知名的策展人找上門而感到沾沾自喜,你在各城市的藝術博覽會上招搖撞騙,並為此覺得光榮,你的名字偶爾在主流媒體上曝了光,為此,你在攬鏡自照時,常常暗自覺得自己是天才.

這光鮮亮麗的炫目泡泡,就在開幕結束,塵埃落定後破裂,隨之而來的,是令人沮喪的殘酷現實:在微薄的藝術家費、補助款、與借貸下,每天生活都是在貧窮邊緣掙扎的過程:惡性競爭下,藝術家往往成為市場第一批的犧牲者,藝廊強迫降價、惡性倒閉、捲款而逃成為常態;除此之外,你還須面對節節攀高的房租、工作室租金、人力、與作品製作成本,外加整體大環境的結構性不平等、制度性剝削、 零時工時、低薪、性別與種族歧視.

十年後,在藝廊廁所裡的你,突然從深層的夢境中驚醒,張開雙眼,看著自己那張因焦慮而扭曲的臉,發現這世界並沒有為你而改變,而它則改變了你.你變得滿嘴怨言,內心灰暗,犬儒,自怨自哀卻又驕傲自大,成為了一號自私自利又尖酸刻薄的麻煩人物.

同時,你的偉大夢想已然在繳房租、小孩生活費、保守黨的移民政策等生活諸多煩惱中消失無蹤,你成為了客居他鄉的異鄉人,褫奪了各種基本人權,在那片焦慮的大海中掙扎泅泳。

 

你走出廁所,穿過人群,走出藝廊大門,你深吸了一口氣,讓深夜的寧靜灌入體內.這時的你開始焦慮地鐵的最後一班夜車,你焦慮著深夜的打劫,與種種露宿街頭的無奈景象.

在回家的路上,你啃著手上熱騰騰的沙威瑪,錯過最後一班地鐵的你在空無一人的倫敦橋上散步,看著燦爛星空下靜謐的泰晤士河,你嘴裡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曲.

啊!又是一個開幕的夜晚.

是如此的浪費生命。

標準
倫敦歲月

一天的開始,結束,對不起.

又一個嬰兒哭聲劃破深沈的夜晚,我從一個又一個彼此連接的夢境驚醒.

我張開雙眼,嬰兒床上的旋轉吊飾閃耀著神秘的藍光,在天花板上打出夢境的倒影.

這是我一天的開始,也是結束,對不起.

 

生兒育女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它標示了你生命重要的轉捩點,

原來的生活正在崩解,

你與過去的朋友圈漸行漸遠,

週五晚的聚會、開幕、座談成為過去,

電影院、餐廳、 旅遊等基本娛樂成為無法企及的夢想.

取而代之的是嬰兒床旁的那一個又一個失眠夜.

 

以前的你,常常以為生活充滿無限的可能,

只要你想要,你可以做任何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現在的你,常覺得人生充滿無限的不可能,

在長期睡眠剝奪下疲憊的你,在真實與虛幻的邊界之間徘徊,

清醒與睡夢、黑夜與白天的差別越來越小,最後,你掉進了意識的河流當中,泅泳前進.

你隨著流水遨遊在絕望的大海裡,其中的你是多麼的渺小,多麼的無助,一切的事情都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那劃破空氣的啼哭聲又將你拉回現實,

你站起身,撐開沈重的眼皮,向前摸索,

家中廚房位於深不可測的黑洞盡頭,

其中懸浮著奶瓶、索菲長頸鹿奶嘴、與有佩佩豬那英式微笑的尿布,

在無重力的空無當中,你覺得一切閃著神秘的光芒,

 

就在你體會著人生崩解的甘苦,你身邊的伴侶也正起著劇烈的變化.

過去在演唱會散場深夜中哼著Iggy Pop的I Want To Be Your Dog、嘴上叼著駱駝香菸、穿著皮衣、 眼上畫著淡淡眼影的女孩,已在人世間消失.

取而代之,是那披著嬰兒背帶,口袋裡總是有幾包濕紙巾的悍婦.

我那親愛的妻子,從此以後正式成為你媽.

現在的我,常常把「對不起」掛在嘴邊.

我以錯誤的方式活在這個世上,並為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道歉.

對不起碗筷上總有層洗不淨的油漬,

對不起櫃子裡總沒有成雙的襪子.

對不起磁盤邊緣總是像鋸子般殘缺不全.

對不起馬桶蓋上散落著幾根陰毛.

對不起

對不起

最後,對不起失去了原本的意涵,而就像「你好」、「吃飽沒」一般地平庸、一樣地沒有意義,

 

對不起.

 

這時候的你仍懸浮在無重力的廚房當中,掙扎地將奶瓶放進高溫殺菌機裡,

殺菌機浮起一層霧氣,像是從天靈蓋上衝出的靈魂.

 

你打起精神,踢著腿.

飄向那永無止盡的長廊,往臥室的方向前進.

腳底下的那盞小夜燈看起來像是將毀滅宇宙中將死去的恆星,苟延殘喘地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光芒.

我想到這個星球的命運,我想到宇宙之初的大爆炸,我想到行星、恆星、星系的生成,我想到生命初始的單細胞生物、我想到在遠古海洋中遙遊的甲冑魚,我想到仰頭看著隕石畫過天際的恐龍,我想到在冰封大路上行走的猛瑪象,我想到第一個走出非洲的猿人,我想到劇烈加速度,我想到人類世,我想到頻臨死亡的地球與人類那灰暗的未來.

如果以宏觀的角度來看,你、我、那躺在臥室裡的嬰兒,一切不過是短暫的瞬間,其生命之開始與結束,像浮塵般,不具任何的重要性.而在手中的奶瓶,也不過是維繫此存在的可笑用品.

我思考著手中奶瓶與這世界之間的隱藏意義.

親愛的太太傳來的怒吼打破了連綿的思緒,就在想破人生終極意義的關鍵時刻,再一次地,我又掉回了那悲哀的現實.

我搖了搖頭,甩掉腦中激盪著的千頭萬緒,

我張開嘴,含糊呢喃的聲音從口中鑽出,一開始只是連串的無意義低語,隨著音量的逐漸擴大,破裂的絮語彼此連接拼組成語句,

桘、推、堆、對… 蒲、噗、哺、不… 漆、齊、起… ?

對… 不… 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無數個對不起迴響在那深不見底的長廊之間.

 

標準
倫敦歲月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我的黑色眼珠裡有七彩的憤怒,五顏的悲傷,還有六色的淒涼.

二零一二剛結婚的那年,我在西班牙領事館辦理居留證,並正式告別學生生涯,成為貨真價實的第一代移民.那天,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悶熱房間,盯著天花板上時間河流緩緩流走,在凝滯的西風裡唱著東方傷心的歌曲.

位於倫敦市中心的西班牙領事館,是歐洲與世界的陰陽交會之處.那想像的國界座落在館裡十坪大小的等候室.並以房間中央櫃檯為中心點往外擴散.界線一側是巨大的國家機器,以面無表情的職員、運作緩慢時時當機的IBM電腦、成堆的文件、與各種顏色的申請表格為表現形式.

界線另一側,則是來自天涯絕望角落的流落人:迦納移民、安哥拉伯母、阿富汗政治庇護者、海地阿姨、多明尼哥移工.身處其中的我,黑頭髮、黃皮膚, 絲毫不顯衝突地融入這群悲傷的群體.

 

在那塞滿了嬰兒車、拐杖、行李、購物袋的狹小房間裡,是停滯在空氣中的痛苦沉默。

前方傳來急促的咳嗽聲,臉色泛綠的委內瑞拉阿伯前後劇烈擺動著像要把肺咳出來一般,我想像來自亞馬遜叢林中的病菌在房間中飛散,鑽入鼻孔與體內細胞展開激情的交媾.

背後陣陣震耳的啼哭聲響起, 海地媽媽將嬰兒一把抓起,埋入兩顆巨大的黑色乳房當中,啼哭聲逐漸減小,我擔心著在乳海潮水中窒息而死的嬰兒.

在多年之後,我仍深刻的記得那個下午,那個房間裡,每個人臉上掛著的表情,那焦慮、期待、苦惱千思萬緒在腦中交錯、相互激盪下的複雜表情,像是不可言喻的無解圖騰。如此表情,在我往後的日子當中經常見到,尤其是夜深人靜攬鏡自照的片刻,

 

每一段時間,櫃檯會冒出一名職員,用濃濃的西班牙口音唱著名字,人群中的某人便會從手機的小世界當中驚醒,露出一臉的惶恐,左顧右盼前瞻後顧,站起身,走進那深不可測的房間內。如此景象讓我想到走往刑場的罪犯。某程度上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是罪人:一如世間所有的滔天大罪,我們是不該的產物,出生在不該的國家,在不該的時間出現在不該的地點,做著不該的事情,說著不該的話。

 

隨著時間痛苦流逝,心中莫名的焦慮感也隨之擴大.在人生的很多時候,在阿薩姆風味紅茶、櫻花風草莓歐蕾、黃金榛果拿鐵的痛苦抉擇之間,我常以為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 可以自由地選擇任何想成就的大事:但在此時此刻的當下,決定權卻早已從手中溜走,隨著成千上百份的申請文件,在那深得像黑洞的領事館漂泊,某時某日,它將抵達一張辦公桌,桌子後方坐著一個陌生人,那天的他/她,也許在土行星與木行星交錯之下心情有些煩躁,也許當天他/她命格的太歲之位與東南方的歲破之位相沖;那天的他/她,也許發現「no」比「yes」少了一個字母,經常使用,久而久之,能夠節省可觀的行政成本.他/她的一舉一動,每個思緒,每個執念,都將對我的命運有決定性的影響.

如此的想法讓我焦慮得不能自以,只好緊咬著下唇,在沈默的房間裡發出無聲的尖叫.

傍晚片刻,就在踏出領事館的片刻,冬日寒風颳在臉上,心中滿是蕭條感。我感到身心疲憊,覺得被國家機器來回強姦了數次,然而,這是個沒有兇手、也沒有被害人的強姦案,一切都是願打願挨、願者上鉤的遊戲。

我的眼前是那閃亮亮的倫敦城,它的美好,它的殘酷,多少夢想在此化為灰燼。

 

 

標準
倫敦歲月

診療室、健達出奇蛋、超音波、日白夢

小學時期,我花了很多課餘光陰蹲在便利超商的零食架下,研究那一字排開的健達出奇蛋,我仔細拿捏每個蛋的表面結構、搖晃所產生的振幅、與放在手心的重量差異,以科學精神推測,在那巧克力糖衣底下所藏的絕世珍寶。

健達出奇蛋帶給了兒童時期的我人生首次的賭博快感。我常幻想巧克力蛋殼中藏著閃亮亮的七龍珠金卡、銀卡、或是遙控直升機、球鞋等小學生夢寐以求的禮物,而因此,每個健達出奇蛋都包含著希望失落的終極意涵。

儘管理智告訴自己,出奇蛋裡無非是粗製濫造的廉價玩具。但賭徒的渴望仍激發著我,再次的走進超商,掏出口袋中的零用錢,買下下一顆巧克力蛋。

我常覺得,人生是一顆健達出奇蛋,你永遠不知道在巧克力底下會藏著甚麼東西。也許你會說這一切都是資本主義的騙局,但我會回答,其實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滿抱希望、將蛋殼捏個粉碎的瞬間。

醫生說話的聲音將我的心神又拉回眼前的診療室,我的眼前是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名女人,那名女人撩起袍子,露出那個圓滾滾的肚皮,在醫院的日光燈管下青筋畢露。那橢圓狀的物體裹著層層凝膠,像打過臘般光滑明亮,反映著我那張扭曲的臉,

在電影裡,懷孕永遠是美好的。通常,女的會步出浴室,手上揮舞著浸滿尿液的驗孕棒,男的隨之起舞歡呼道:“我當爸爸啦!”。畫面一轉,兩人便在夕陽沙岸上漫步,在咖啡店裡互餵早餐,在床上打滾,偶爾想起,男的會將耳朵貼在肚皮上,聽著胎兒的心跳,並輕聲地說道:

「夥伴,爸逼等著你出來喔。」

我也曾將耳朵貼在家妻肚皮上,嘗試一探其中奧秘。

「聽到甚麼嗎?」她問我。

耳里只有那器官深處傳來的一片死寂、與陣陣腸胃蠕動聲響。

我轉過頭,帶著微笑回答:「我聽見我們兒子的心跳聲。」

 

看著親愛的妻子那圓滾滾的肚皮,與裡面假設性存在的六個月大的胎兒,此時此刻的我,仍不知道一切代表了甚麼意義。我只知道,三個月後,裡面的東西會爬出來,變成一個會呼吸、會鳴叫、會高聲哭泣、貨真價實的嬰兒,而我的人生將劇烈改變。

每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常數著人生中還沒有踏上的旅程,還沒有探索的土地,還沒有完成的冒險,還沒有實踐的夢想。而一切的可能性,就將隨著眼前那逐漸成形的生物,將成為未來的不可能性。

親愛妻子圓滾滾的肚皮看起來也像是一顆健達出奇蛋,裡面藏著各種驚喜,但兒時的賭徒熱情已然煙消雲散,而被無止無盡的焦慮所取代。

醫生拿著儀器在肚子上掃動著,銀幕上出現一模糊影像:黑白雜訊中傳來的求救訊號。在診療室苦苦等待數個小時的我,常覺得超音波檢查這件事情頗是荒謬,當然,我能夠理解早期檢測篩檢的納粹式優生學邏輯,但一旦進階到3D、4D呈現,那便超出醫學用途純粹作意淫之用。

「是個可愛的小男孩!」醫生用一種稍嫌誇張的方式說道。

「真是太可愛了!」我親愛的太太驚呼道。

「是啊!」 我也誇張地應和著,但其實我甚麼也沒有看到。

就這樣,三個人在大白天的幽暗房間裡,對著一片模糊的銀幕,睜著眼,說著瞎話。

液晶銀幕閃耀在我親愛妻子的臉上,六個月身孕的她有種孕婦特有的光暉,那是還沒有被產後憂鬱症、睡眠剝奪、工作家庭兩頭燒的兵荒馬亂生活所摧殘的那天真笑容,

她問我:「親愛的,你剛剛都在想些甚麼?」

「想你」我回答,臉上帶著微笑。

 

標準
倫敦歲月

粉紅月亮

二〇一二年冬日,我結婚了,完成了終生大事,卻覺得人生沒什麼具體的改變。

生長於台灣,受紅包文化、婚宴請客的影響,以前的我總是以為結婚是件人生大事—那個盛裝打扮、把酒言歡、大口吃肉,跟親戚情感勒索的大好機會。

所謂的婚姻,好比走進3C電子城買電腦.

你仔細研究架上的產品說明,比較各種功能,你推敲著處理器種類、記憶體的大小、與顯示卡是否該升級.你再三斟酌,終於提著心儀的產品回到家裡.你仔細地打開包裝,將電腦供奉在書桌中央.

從此以後,電腦與你形成一親密卻又敵對的關係.

你在複雜難解的作業系統與程式語法當中,找尋一套彼此理解的共通語言,在那之後,是一個又一個當機的夜晚,凝結的頁面訴說著一段漫長且痛苦的磨合過程。而所謂的婚禮,不過是那在收銀機前興高采烈結帳的片刻,那個最不真實、最短暫的瞬間.

二〇一二年,酷寒的倫敦城冬日,那天的我身穿幾天前在成衣店買的便宜西裝,腳上的人工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畫出尖銳的聲響.

長椅上座落著數對盛裝打扮的牙買加裔、巴哈馬斯裔、印度裔新人,情侶們各自沈浸在自己的愛情故事當中,以各自母語勾勒各自未來的人生藍圖.那天下午的Lewisham市政廳像是後全球化的世界盡頭,裡面儘是流落天涯的愛情故事.

數分鐘之後,我進入了一間會議室.

會議室一頭是成排的劇院椅,另一頭則是講台跟投影配備,空無的白牆下是盆插滿康乃馨稍顯俗艷的花盆,與一台粉藍色的伴唱機,此時此刻,正放著Nick Drake的Pink Moon.Nick Drake悲鳴般的唱腔敲擊充滿霧氣的窗戶,悲傷的倫敦天空似乎也掛著巨大的粉紅色月亮,奇異的光暈照耀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講台上,面帶憂愁的市政府辦事員機械性地念著我的名字,

我舉著手複誦著誓言,我的眼光掃向身邊,那個穿著小禮服的女人,那褐色的卷髮,那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睛,與那個帶有漂亮弧線的紅色嘴唇,那個人在那天成為了我的妻子,二零一二年我們見證了全球化時代超越種族國界的愛情故事.

一個禮拜之後,西班牙領事處寄給了我一本帶有皇室印樣的戶籍謄本:我成為了西班牙王國的一員;從此以後的許多年,這本一直躺在家中一角的本子成為了我與世界另一端的聯結;西班牙是我那遙遠未知的故鄉.

那天也開啓了我日後的人生,那段掙扎在亞洲與歐洲文化認同的槓桿生活.

當時的我認為愛情的力量能夠克服國界、社會、文化與種族,人可以捨棄原始的自我,擁抱未知,並達到真正的自由與解放.

在很多年之後,我才發現人其實是習慣的動物,惰性與對改變的痛恨往往大於對自由的渴望,而異國婚姻之所以能夠成立,不在於偉大的愛情力量,而是在永恆誤解當中達到的共存.

而這一切,都是二零一二年那天的我還不能體會的事.

 

標準
倫敦歲月

低度開發的回憶

那天,蘇格蘭的陰天撒著細雨,空氣中有股高地戰士在山頸上撒尿的混濁味道.我看著「鮪 魚」站在王子街上,其兩腳往外跨開的行走方式如同剛爬出蔓延多個世紀的天花洞穴般,「鮪魚」轉過頭,如酋長般舉起其靈性的手,跟我說:「你好,我叫 Tona,很高興認識你」,在握著手的同時,我腦海裡浮現出亞馬遜叢林當中一個又一個風乾人頭、無恥性愛祭典、以大鍋熬煮人肉的遙遠故事與傳說.

「鮪 魚」的本名為Tonatiuh,而其之所以叫做「鮪魚」是由其名縮寫「Tona」而來,為簡便起見,我便稱其為「鮪魚」(Tuna),「鮪魚」來自墨西 哥,在與蘇格蘭太太結婚之後搬來愛丁堡,目前職業為玉米捲餐廳中專職洗碗工.在愛丁堡無數的黑暗、潮濕的日子當中,我總是與「鮪魚」漫遊在古老、充滿苔蘚 的蘇格蘭小巷當中.

作為一名亞洲人,我的文化背景將我塑造成一名實用主義者,我的亞洲習性以實用性衡量一切事物,並將世間萬物劃分為三大 類:「有用」、「無用」、與「有待查證」(此點呼應了中國傳統的哲學觀,與其世間事物的三大分類:「可食」、「不可食」、與「有待查證」);而「鮪魚」則 是名萬物有靈論者.「鮪魚」相信個體的存在、基於其與周遭萬物靈性上的對等關係.「鮪魚」說,「友情是一個真誠的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溝通關係」.也因此, 他總是以其破爛之英語、以精神分析式溝通法探尋我私密的精神底層.而這點在之後的日子中得到了證實、我精神底層不但一片荒蕪、並且沒有跟太多人分享的打 算.

一如同所有的人生觀,其中必包含有致命的哲學陷阱,「鮪魚」的人生困境,在於其與喧嘩、扁平的消費社會格格不入,「鮪魚」的萬物有靈論 讓其嚴重地與當代世界脫節,也許在精神世界當中,「鮪魚」是亞馬遜叢林當中的哲學家皇帝,但以客觀的角度來看,「鮪魚」是名人生的失敗者:其緩慢的動作、 顛三倒四的邏輯觀念、與缺無的時間觀導致其在墨西哥外賣店終老其生.而我的人生陷阱,在於儘管人間一切可被歸類為有用無用等種類,但在有用事物總是證實了 其真實的無用,無用事物總是在最後關頭證實了本質的有用等人生悖論下,如古人所謂,人間事物皆可食,但可口與否卻有待查證.最後,我常常發現自己人生往往 以四個字作為總結:「有待查證」.

那天,我在「鮪魚」的客廳,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他拿著香菸,癡呆地看著煙霧冉冉而生並消失在天花板,「鮪 魚」說,在你點燃煙草之後、將其廢氣吸入肺部之前,抽煙者必須以其靈力與香菸溝通,告訴香菸,你是那控制一切、操控萬物的生命體,你的意志力將戰勝微小煙 捲中的尼古丁化學力量,你是精神世界的勝利者、而之所以點燃這支香菸,只是為了享受人生的片刻歡愉,而非被癮頭所控制.在「鮪魚」的客廳、我看著他愚蠢地 看著香菸的模樣,與其手上將被燒盡的香菸.並在煙灰隨著時間剝落的每時每刻、衡量著彼此友情的實用價值:「可食」?「不可食」?「有待查證」?.

與 「鮪魚」在一起的時間是一段考驗耐力的過程,其不僅行動緩慢、並且在各生活細節上曠日費時,你必須忍受其對於各種日生活物品的喃喃自語,與長時間的沈默. 那天,在看著在酒吧裡的「鮪魚」盯著手上的啤酒十分鐘之後,我伸手將其搶來並一乾而盡,他緩慢地轉過頭來、以其亞馬遜叢林式寬大而斜長的眼睛看著我,以顫 抖的口吻說:「你殺了我的啤酒、你摧毀了我們精神性的對話,而現在,這些跨越語言界限的話語,已經在你的胃黏膜上消化殆盡.」儘管如此,不久之後、「鮪魚」又開始對桌上帶著泡沫的空酒杯呢喃不停.

那 天的我們,在酒吧最底層的絨毛椅上坐了很長的時間,看著遊客進進出出、看著時間的河流在天花板上滁滁,我看著窗外掛著的世界盃餘震下所倖存的巴西旗幟、蘇 格蘭的酒吧總是宿命性的帶有一悲傷的濕氣.在這個被英格蘭殖民數百年的國度裡,你可以看到世界上最沮喪的醉漢、最悲哀的足球迷、最孤獨的舞廳女郎,英格蘭 是蘇格蘭的法國版本、蘇格蘭則是英格蘭北極式的悲傷反射.

「鮪魚」轉過頭來,用他亞馬遜叢林的眼神看著我,他說,「直到現在,我才體悟到你我在這個城市的相見,必定為宇宙間未知靈力的偉大安排.」

對於「鮪魚」,我早已學會一套犬儒式的虛應故事之法,我點著頭、同時搖著頭,同時表示贊同與反對、以擾亂「鮪魚」脆弱的邏輯觀.

「你 與我的相見、代表了百萬年前人類大遷徒的過程,那個第一批人類走過東非海峽進入亞洲大陸、並跨過嚴酷的冰河進入美洲,這是一段演化史,關於在大自然中生 存、繁衍生命的故事.而就在我們在歐洲的最北角相遇的同時,我們代表了人類散佈在世界各處偉大軌跡之中的片段歷史的重合.」

我看著桌上空著 的啤酒杯、上面倒影中反映著我與「鮪魚」的面孔,我與他屬於人種神木當中的同一枝幹,我與他基因的演化顯應在彼此面孔的雷同之處.我說,「你我的相聚,不 過是因為在一個月前我買了一張倫敦到蘇格蘭的火車特價票,在我抵達了之後,幸與不幸地、我與很多人見面,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性別, 其中有些人我保持聯絡,其中有些人則不再聯絡,這和機率有關,和彼此人生的重疊處有關,但是跟人類歷史進程沒有太大關係.很不幸的,你與我在此時此刻,人 生重疊在一起,並且展開孽緣.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不幸的選擇、而當宇宙間未知靈力安排這件事情的時候,必定出了什麼錯誤,安排了你我在此時此刻,存在 於世界上最沮喪的城市、在最悲哀的酒吧當中,喝著沒有氣泡、如同尿液般的啤酒.」

實際上,我只是把兩隻手軸頂在木頭桌上,並狠狠地用力地點一下頭,上列的這一段話只是在腦海中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閃過.

「鮪 魚」受到了我的沈默驅使、以他專以嚼食古柯葉的厚大嘴脣說,「宇宙間的靈力俱有無窮的力量,它創造了我的祖國:墨西哥,這個俱有古老文明、偉大巫師、插滿 羽毛的皇帝、與擁有巨大疆界的帝國.但是,這塊土地卻在人類歷史的進程當中被不同的外來力量所摧殘,先是西班牙人、再來是英國人、現在是美國,這個充滿魔 力的國度到處都是苦難,我的同胞、朋友、親人在受凍、挨餓、受苦,受到帝國的驅使,我的國家正在殺愛自己的子民、警察正拿著槍在街上掃射人民、叢林正在起 火、部落渺無人煙、玉米田已經枯萎、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流滿了血液.」

空的啤酒杯反映著我扭曲、疲憊的臉、酒吧裡悲傷而凝結的空氣讓我每 一舉動均舉步維艱,我說:「二十一世紀就如同人類過去的每個世紀,你看到的每個地方都充滿了苦難、戰爭、革命、饑餓,你的國家充滿苦難、同時,我的國家也 是.身為人類,我們是苦難的製造品;因此我們吸取食物裡面的所有養分,並且創造了大量的肥胖人口,不是因為我們想要,而是饑餓的基因早已嵌入人類演化當 中.我們喜愛暴力影片,不是因為心理狀態的扭曲,而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歷史充滿了暴力:囚禁、虐待、酷刑、公開處決、與死亡便是人類存在的一部份.」

「人們總是說著,一切的苦難都是美國的錯、殖民主義的錯.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我們造成了殖民主義!我們邀請了別人將苦難降臨在我們身上.看看阿茲提克的陷落!西班牙征服者不過是歷史進程的點綴物,真正的阿茲提克是被其他的印第安人所征服的.看看非洲奴隸史,歐洲人不過是奴隸的運送者,真正將非洲人俘虜成奴的是非洲人自己!」

上面的對話反映了此段友情的永恆糾結狀態.對我來說,「鮪魚」是緩慢、難以捉摸的拉丁懶貨,對他來說,我則是斤斤計較、自我中心、來自亞洲的世俗混蛋.

我回頭著「鮪魚」,看著沈默不語的他又將注意力轉向眼前的空酒杯,嘴裡默默的訴頌著他的巫師祈禱文.我嘆了一口氣,看著外面如洪水般的旅客,興高采烈地走在悲傷的愛丁堡石頭路上,這是二十一世紀,在這個時代,蘇格蘭一如同夏威夷,處處都是熱帶氣候、處處都是旅遊景點.

那天下午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鮪魚」.兩個禮拜後,「鮪魚」打工的外賣店老闆跟我說,「鮪魚」已經辭職,並離開了這個國家.

 

標準
倫敦歲月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張碩尹,你在倫敦嗎?」

去年的那日,我的臉書裡出現了這樣的訊息,這個訊息來自我的高中同學J.

在我人生的很大段時間當中,人們總是以綽號指涉我的個體存在,進大學的那一年,為了揮別苦澀的「鬓角耳上三公分」的苦澀高中生涯,我頂著留了一個夏天的悠揚長髮、以新鮮人的身份甩著頭走進大學校園,在那天,新見面的同學們指著我過度蓬鬆的鍋蓋頭哈哈笑說:「伍佰」,幸與不幸,此後台式搖滾樂手的名稱跟隨了我四年.大學畢業後,我開始使用小說的名稱做塗鴉代號,很不幸的此代號正好跟英國的俗爛真人實鏡秀雷同(想像一天某個來到台灣的外國人跟你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鑽石舞台」),搬來英國以後,又開始使用喜劇「小不列顛」裡面的人物「叮咚張」當自己的名字來用,實際上我總是想到在綜藝節目裡談電子琴的孔鏘老師.

後來想想,我最後一次被人直呼姓名竟是在十八歲的時候.

J是我高一的好友,關於EJ我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剛昇上高一的迎新日,下課後幾個希望能在高中三年生涯闖下「流氓」名號的高中新鮮人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廁所,並同時點下了象徵高中叛逆時代來臨的第一支香菸,那時的我緊抓深藏在褲袋中的七星菸,穿越煙霧彌漫的整排小便斗,在廁所底部我發現了EJ那叼著菸的身影.他以那每個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均經過仔細計算、帥氣而精準的姿態握著我的手,說著「你好,我是J,請多多指教」.我們所不知道的,是之後將迎接我們的整整三年荒誕無稽的青少年時期.

「我在啊」於是我在臉書上這樣回他.

「我下個月要來英國了,就到時候見了!」J以與過去相同經過仔細計算的帥氣口音說著.實際上在高中畢業後我與他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將十八歲視為人生的黃金時期,人們總是說著十八歲的青春年華、體力旺盛、並且生活之無慮.對我來說.十八歲是人生最悲慘的幾個時期之一,升學壓力龐大、生活之不自由、教官、髮禁、青春痘、校園霸凌、性壓抑,十八歲的我與J常依靠在三樓長廊邊的欄杆上、對著樓下吐口水,並看著帶著些微黃色的口中黏液在空中無重力地降落、並啪地一聲掉在同學的頭頂,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生活無慮,而是因為某種被壓抑的憤怒無處宣泄.我們常以十塊錢將廁所打開,並將人拖出來阿魯八,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因為青少年精力無窮,而是被文明所扭曲的精神性變態.

曾有段時間,我與J在追求同一個女生,那時的我很認真的寫情書、打電話聯繫感情,卻沒想到同時J在一天中的某個時段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寫著情書、打著電話,同時我們卻在廁所著抽煙、故作輕鬆地聊著天,並幫彼此站在走廊盡頭把風.後來,就如同每個感情上的競技場,世間有著贏家、同時也存在著輸家.而高中的我便是那個感情的失敗者.

現在想想,所謂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個假象,實際上每個人不過是各自命運的產物.人生是無數隨機事件在一連串偶然狀態下發生的結果,所謂人的性格、品質、與當下理性的抉擇不過反映了周遭的現實,也因此,當初的那個感情失敗者的我,勢必造成了之後多個事件不可扭曲的發展,而之後事件勢必造成了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與下一個事件,而成為今日之我.如果高中那時的我成為了感情的勝利者,我便不會在當下做相同的決定、也不會做同樣的事情,也許不會進同樣的大學、大概不會認識相同的一群人、絕對不會塗鴉、也許不會出國、那麼也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寫著網誌回憶著與EJ的高中生涯.換句話說,我之所以為我,在某種程度上J具有一定的責任.

一個月後,我在Deptford的青年旅館又見到了J,很奇怪的,高中畢業十三年的時間EJ有著與過去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舉手投足、一樣的說話方式,似乎十八歲的EJ從和平高中那充滿癩蛤蟆的荷花池借由時空的扭曲、而抵達了那滿是碎酒瓶嘔吐物的南倫敦鬧區.人家說離鄉背井旅居在外的生活有如轉世投胎,你拋棄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所熟悉的環境、甚至包括你的語言,在你下飛機的霎那如同電腦歸零一般一切重新開始,在新的土地上你建立嶄新的人生、看著嶄新的世界、說著嶄新的語言、有著嶄新的朋友,你的時間觀是一條線不斷往前推進,直到你在Deptford青年旅館裡遇到高中同學的那一刻,你發現時間不過是個大滾輪、一樣的事情只會在不同的狀況下重複上演.

EJ帶著巨大的箱子站在那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在暗淡的日光燈下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這種光芒很奇怪的只存在在剛抵達倫敦的人們身上,那種在眼膜上的旅行箱塑膠表皮反光,一般來說,初來乍到倫敦的有兩種,一種滿臉希望,另一種則是滿臉恐懼,滿臉希望的懷著雄心壯志踏上這個世界之都、看到的是國際大城所代表的無窮機會,滿臉恐懼的則被眼前的未知所壓垮,未知語言、未知都市、未知世界種種均讓他們屁滾尿流、看著破爛的倫敦貧民窟想像著一齣又一齣暴力故事.而通常的結果,滿臉希望的在不久的將來將面對一個又一個夢想的破碎.而滿臉恐懼的則必然地將在未來的某個時段內噩夢成真.

而J那晚在有著暗紅色破舊地毯的旅館大廳下的眼神,究竟是哪一種?我仍無法參透,因此也無法判別其未來的命運.但這個穿越時空、抵達我面前的身影,究竟代表了什麼啟示?而之後又將開展了什麼樣的人生?又將如何改變我的人生軌跡?命運之人又將借由這個身影,告訴我什麼樣的神機訊息?在那旅館大廳的當下,我怎麼樣也想不透.

這時J走來,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著:「好久不見,你真的一點也沒變.」在不知如何反應之下,我擠出一個半哭半笑的神秘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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