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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尾聲

19

我站在賽維爾中世紀小城的石子路上,眼前是漫無邊界的豔陽,地板在四十度的高溫中眼前的扭曲空氣,倫敦不斷陰雨的天氣似乎還躲在骨頭與身體的縫隙當中,我感到同時地酷熱與冰冷。

主座教堂裡的雕飾、那個一個又一個世代的穆斯林與基督徒、嘗試以相互競爭的宗教符號互相堆疊、仿佛征服這個建築、也征服了人類性靈的神殿,導遊指著穆斯林式天庭下的羅馬式條柱,穿插在穆斯林式神瓮下一尊又一尊的聖徒肖像,告訴我一個符號與一個符號之間、彼此相差百年之久.

當代人看到的時間,是在地鐵站上、抱怨著的兩分鐘誤點、與在電腦銀幕上出現、網路影片下載的百分比.相較於如此的毫秒世界.中世紀的歐洲人所看到的時間,是地球之於太陽的宏觀位置;相較於當代人走過博物館,斤斤計較地將眼前一切劃在藝術史年表:抽象表現主義(1940)、構成主義(1913-1920)、未來主義(1907),中世紀人看著周遭羅馬遺跡、穆斯林廣場、中世紀城堡,眼前所及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過去的人悠游在千百年之間.而當代人則被困在歷史當中.

我走出大教堂、看到旁邊是一整排的紀念品店,賣著手飾、鑰匙圈、雕像等紀念品。作為一名觀光客,我真心熱愛著每個城市的紀念品店,不論你身在何處:北非或是南歐或是馬達加斯加,你只要把每個產品翻開、底下全寫著「中國製造」.工業生產的垃圾品不僅主導了人類生活、也殖民了想像力:人們將把這些沒用的手環、粗製濫造的皮包謹慎地包好、放在行李箱底層,帶到各自家裡的客廳,放著發爛,直到五年後的搬家再一口氣丟在垃圾桶裡。

在長達三個月的旅行當中,一種深深地荒謬感在心裡逐漸發酵。人們總是說旅行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必須在時在地、才能夠看到、理解這個世界。但是當你真的身處在當時當下之時,才發現世界之複雜、之荒謬,就如同人們說的「全球化」、每段旅行如同與其正面相望,面對其龐大之存在,身為一名人生的觀光客,如同以管窺天、只能以當下的片斷來理解眼前的現實,從表象世界的瞬間幻影來理解事物。

但是,如果以中世紀的方式、宏觀的角度來思考,所謂的「全球化」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不論你身在何處,都將在下一家紀念品店買到中國製造的手環,而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並存於同一個時空的混亂存在;人生的渡過,不過是地球繞著太陽運轉的星球位置.從巷子轉出、粉紅色月亮下賽維爾廣場閃著奇異的光芒,一群吉普賽媽媽圍繞著我、抓著我的手心,告訴我、我有個好心腸、將有一個美好的婚姻、並且多子多孫,並給了我她們手上的幸運草(當然是在我付了錢之後),那時的我想到了躲避佛朗哥政權、流亡多年的布牛爾,多年後的他回到賽維爾的同一個廣場拍攝人生最後一支片(That Obscure Object of Desire, 1977)時,他是否也感受到自己故鄉之超現實?他是不是也被同樣的吉普賽媽媽抓著手心,告訴他同樣的命運故事?

兩天後,我將搭機前往台灣,想到這個稱為故鄉的地方,竟也跟眼前的景觀一樣的陌生、一樣的難解.這是我旅程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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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歐洲:賽維爾、金融中心

16

十六世紀末,賽維爾正值其全盛時期,這個城市是歐洲的金融中心、中世紀的曼哈頓、所有來自歐洲各地的貨物必須由這裡出發、而所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到歐洲前,也得抵達這裡,西班牙的皇家銀披索,發行至世界各地,被世界上的不同王朝使用,簡而言之,這裡獨佔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國際貿易.

在賽維爾,一切的事物均繞著白銀打轉.商人會館雄踞於城市的中心,石造的建築俯視整個都市,從會館展開、市中心四周遍佈著一系列新建的房子:海關房、皇家鑄幣廠、黃金塔、與廣場的另一側的貿易會館(Casa de Contratacion).在街道上,你可以看到代表馬德里皇權的官員、商會的代表、熱亞那的商人、有錢人家蓄養的非洲奴隸、法國來的紡織工、來自漢堡的工匠,所有人都聚集在賽維爾,並且所有人均與白銀有直接或是間接的關係.

每年五月、準備前往美洲的船隻正準備啓程,沿著河口一路延伸、河岸上堆滿了各式準備上船的商品,皇家官員沿著河岸走著,清點著成堆的貨物,檢查著相關文件,一旁是宗教法庭派來的教士,其目的在確認船上是否有天主教會的禁書,以免被以偷渡的方式進入美洲.

在出發日當天,整個城市的居民都跑到河岸上,觀看這個一年一度的盛事,他們看著三角形的船帆被風吹得鼓脹著、緩慢地往大海的方向前進.河岸兩邊矗立著黃金塔,幾個衛士將橫跨河兩岸、用以封鎖河道的巨大鐵鍊卸下,人群在岸邊揮著手、教士們祈禱著船隻的平安歸來,水手的家人們在一邊哭泣著、商人們則已經在思考船隻歸來後的巨大收益.

接下來,便是長達一年的等待,從窮人至權貴所有人都在引頸期盼著平安回來的船隻,但所有人也知道,遠航貿易是高風險的事業,眼前消失的船隻很有可能沈沒在暴風之中、或是被英格蘭的海盜劫走,一旦這些事情發生,災難性的後果會降臨在這個城市,嚴重的經濟打擊將造成許多人破產、許多人自殺、債務也將使更多人必須遠走他鄉.這個城市如同走在鋼索之上,一旦往下掉是看不見的深淵,但是,一旦船隻回來,那麼如同中大獎般,郵船將帶來滾滾的白銀,進入皇家倉庫、也進入所有人的口袋,那麼,也是發財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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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美洲:卡斯塔體系

26

自從哥倫布抵達新西班牙開始,新大陸上的混血社會便開始成形,從掠奪、蓄奴、至上層社會之間的政治聯姻、西班牙人與印第安人創造了複雜又難解的血緣網絡、之後,隨著非洲移民來到美洲,新大陸的社會越顯複雜.在十六世紀,歐洲人還沒有現在的種族概念,對於血緣的混合,人們只看待為純粹的社會現象.此態度一直維持至十六世紀下半葉,西班牙政府才開始立法、對混血人口設下限制,禁止他們攜帶武器、擔任修士、從事特定手工業與擔任公職.擁有非洲血統的男女不得於晚間出現於公共場所、祖先為非基督徒背景的非歐洲人每年得支付特別稅稱為原罪稅、非裔混血女性不得穿戴西班牙風格的黃金首飾等,多如牛毛的法規一一頒佈、為了因應殖民地日漸混雜的種族,同時也反映出殖民當局的焦慮.

面對血緣混雜的社會,一複雜的分類體系應孕而生:卡斯塔體系(Casta)試圖以血統道德與精神價值為標準、為新西班牙的民族進行分類,有趣的是,卡斯塔體系以視覺作為分類基礎,其畫作繪製相當詳盡、內容囊括了歐洲、印第安與非洲等三個主要血統相互搭配之下的混雜種族分類,畫作內通常都以每個民族有著根本、不可改變的本質,並且以特定、可預測的方式與其他民族結合在一起.並為每個種類加上特定的稱呼與標籤:Mulattos(非洲歐洲混血)、Mestizos(印第安歐洲混血)、Zambo(非洲印第安混血)截然不同.Chino(Mulattos與印第安人的混血,儘管Chino同時指中國人、但在這裡Chino由pelo chino(捲毛人)轉變而來).Castizo(西班牙人與Mestizo混血),Morisco(西班牙人與Mulattos混血),其餘千奇百怪的分類包括Coyote(意指土狼、Mestizos與印第安人混血)、Lobo(意指狼、也為非洲印第安混血、與zambo的不同來自於混血的程度)、Albino(白化症患者)、Cambujo(皮膚黝黑者)、Albarazado(有白斑者)、barcino(有色斑者)、tente en el aite(意指吊在空中者,意思為歐洲父母所生、隔代遺傳的黑人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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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維爾海關記

在賽維爾機場,又再次的,我在海關被攔下.

作為一名處於西方的非西方人,國家邊界不僅代表了地理界限、同時也如同一堵又一堵的法律高牆,在翻越之時,站在牆頂涼風襲面而來,仿佛處在赤裸狀態、身體被指紋探測器、眼球掃描儀、金屬感應器等各種奇異儀器所圍繞,你發現自己站在海關中央、從一處等候區至下一個,後面的旅客從你身旁走過,狀似輕鬆地和官員寒暄,印章在護照上蓋下時、明確而響亮,看著他們走進國門的身影,你在無窮等待中焦慮得發汗.你放眼望去,在等候區內的其餘面孔,如同從第三世界搜集來的民族誌學、中東、非洲、南美、至亞洲,所有人均保持絕對的緘默、並躲避彼此的眼神接觸.這些長時間等待而扭曲的臉.如同某個痛苦的鏡子般、反映出彼此不想見到之自身形象.

於此,你發現一無比愚笨卻又真實之定理,眼前之焦慮、與無止盡的等候,在在只證明了自身持有的「錯誤身份」,並在錯誤的時間,跨越錯誤的地理界限,換而言之,你之所以為你,為一錯誤之存在.

在絕大部份的時候,「錯誤身份」並不會對你的人生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國境之間、法律交界之處,「錯誤身份」總是以大錯特錯的方式提醒身份持有人的生存狀態,而你,選擇只剩下是否要讓如此的挫敗感吞噬自身.

一個小時後,我拖著行李走出了賽維爾機場,又一次的,我跨越了國家地理邊界,些微的僥倖勝利感讓我在踏出自動門時不禁嘴角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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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人 Looky-Looky Men

13

沿著加利西亞省綿延不絕的海岸行走,你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裸體海灘,你腳邊是一個又一個粉紅色的軀體、坦露著胸膛.在沙灘上、面孔隨著熱氣逐漸模糊,你只看到年輕的、年老的、佈滿皺紋的、堅實硬挺的軀體.這時,你的心中不由得想起溫室效應下,在溶解冰層上躺著的肥胖海豹,對著海洋響起末世紀的哭嚎.

在沙灘的另一頭,一個人朝你走來,他全身包裹著衣物、身穿廉價的polo夾克、條格子襯衫、仿冒的艾迪達斯球鞋,他一排牙齒在黝黑的臉上特別的明顯,對著你笑著.從他的穿著、與言行舉止,你知道他來自非洲

在你的一生中,也有很多人跟你說過:他來自非洲.這些人可以是在倫敦世代居住的加納移民、祖父母來自海地的紐約觀光客、或是住在巴黎的阿爾及利亞裔學生.但他們所稱的「非洲」、只是一個假想存在、以指引基因、國族、姓名的承繼或是遺傳;而我眼前的他則來自那個真正、地理上的非洲:那個隔著地中海與歐洲相望、有著獅子山、象牙海岸等異國情調國名、鑽石、銅礦、奴隸買賣、內戰、童兵、巫毒術、聚合人類幻想的黑色大陸;而現在的他,則站在西班牙的海岸、出現在我眼前,如此的超現實、如此的詭異.

這時的太陽已然西下、些許的陽光照耀在他扭曲的鴨舌帽之上,來自非洲的他將兩隻手開展在你的眼前,對著你秀出手上排列整齊、五顏六色的太陽眼鏡,對你說:看看(Looky Looky)、每個十歐元.

「看看人」之所以稱為「看看人」,因為他們充斥在西班牙的各個城市,在看到觀光客迎面而來時,他們會一湧而上,並以簡單英語兜售從大盤商批來、中國製的廉價品,因其做生意的方式每每以「看看」作為開頭,當地人則半惡意地戲稱這些人為「看看人」.「看看人」以各種方式挺進歐洲、陸路、海運、空運,他們俱備有各種身份,合法移民、半合法移民(指持觀光簽證進入歐洲者)、非法移民、或是政治庇護者,因絕大部份的人在當地不具備有合法權利的關係,「看看人」所面臨的命運,不僅包括當地人的藐視、欺凌,也包括警察的拘捕、罰款、扣押貨品、以致驅逐出境.也因此,你常在海邊人行步道上、看到「看看人」如奧運選手般地飛奔、後跟著氣喘如牛的警察之畫面.

當你搖著頭並且表示沒錢,並看著「看看人」沮喪地往前邁去的背影的同時,你想著其全副武裝、多層式的運動穿著,與滿沙灘上、如海豹般裸露軀體的當地人之間的歷史聯結,你想到人類文明軌跡中的重要發明:衣物,權力的高下如何反映在其的穿著與剝除中,你看著眼前吐出白色波浪的大西洋,上面曾密佈著如天空星點般的奴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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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岸/亞洲:寇亂

15

(馬德里,2013)

明朝末年,倭寇充斥東南沿海.就字面上看來,倭寇指的是日本海盜,實際上,這些人既不是日本人、也非海盜,絕大部份的倭寇是中國沿海地帶的走私商人.在數次朝廷頒下的海禁命令之後,福建地區的商人在生計被剝奪後、普遍轉而從事走私活動,在官方數度取締之下,走私商往往進一步成為武裝集團,如人所謂「寇而為商、商而為寇」.帝制中國的日常史主要記錄在每年由各縣編撰送至北京的縣誌上,而福建月港縣府鑑於當地走私猖獗,於是額外編列一個附錄:「寇亂」.

一五八〇年,就在瑪烏浩西班牙與中國首次接觸之後的十六年,每年已有二十艘大型中國船在三月雨季之初從月港開往菲律賓,每艘船甲板下是密密麻麻密封不透水的船艙,沒有窗戶,大小不過如同櫥櫃,商人便將貨品存放於此.瓷器會包得相當密實,然後放在箱子裡,碗碟之間的空隙則由白米填充.除了瓷器之外,月港主要輸出的也包括長江下游一帶所生產的絲織品,月港商人將這些絲貨賣到馬尼拉,當這些中國絲在歐洲的銷路越來越好.越來越瞭解顧客喜好的月港商人,便搜集了西班牙人的服飾與室內裝飾飾品的樣本,在中國工廠裡仿製長襪、禮巾、與大蓬裙等歐洲最流行的服裝與飾品.在中國商人回到月港時,大量的白銀也跟著流入中國.對於中國政府來說,絲綢貿易換取的白銀成為帝國財富與力量來源,美洲白銀協助支付大量的軍事計劃(包括長城的修復計劃),並促成中國內部的商業蓬勃,但另一方面,持續的通貨膨脹對中國國內也造成相當程度的衝擊,更值得北京擔憂的是,即使嘗試頒下禁令,猖獗的走私仍然盛行,政府既無法控制白銀的交換,也無法控制它的源頭.

而在一六四〇年銀價暴跌之後,明朝的稅捐並未配合通貨膨脹進行調整,因此政府收到相同數額的稅收,但實際價格卻減少,歲入銳減的政府同時在面對的是北方遊牧民族的攻擊,在無法支付高額軍費之下於是陷入財政危機,與西班牙相同的,經濟崩潰之下,伴隨而來的便是暴亂與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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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洋岸/亞洲:羅培茲 雷加斯皮

(十六世紀的宗教法庭相信酷刑所帶來的痛苦與信仰的真誠永遠為一體兩面,馬德里,2013)

(十六世紀的宗教法庭相信酷刑所帶來的痛苦與信仰的真誠永遠為一體兩面,馬德里,2013)

羅培茲 雷加斯皮(Miguel Lopez de Legazpi)達成了哥倫布一代人未竟的事業:藉由他、歐洲人完成世世代代的夢想,過了數十年的探索、跨越了兩個大洋,西班牙終於與中國接觸,並展開接續數百年的貿易.一五六四年十一月,在得知兩艘中國船隻在瑪烏浩村(Maujao)停靠的消息之後,在菲律賓宿霧島(island of Cebu)建立營地的雷加斯皮不禁喜出望外,他馬上命令執行偵察任務的指揮官啓程尋找中國人的下落,並強調態度必須有禮,目的在於「建立和平與友誼」.

這是兩個文明首次接觸的歷史性時刻,在瑪烏浩南面狹窄且嶙峋海岬上的中國人,在看到成群趕來的西班牙士兵之後,馬上開始展示武力,中國人在船上打鼓、燃放鞭炮與火槍、並且擺出迎戰的姿態.西班牙人接受了挑戰—他們用滑膛槍掃射中國船,拋出抓鉤鉤住船舷,沿著繩索攀上甲板、並殺死上面的中國商人,最後掠奪走船上的物資.在雷加斯皮終於趕到瑪烏浩後,對於手下非但沒有遵守他的命令,並縱殺中國人感到震怒,他不僅當場道歉、釋放生還者,並且將搶來的物品歸還,根據當時的記載,這群中國人「非常卑微,他們跪下來,並高聲歡呼」.中國人開著船返國,上報歐洲人來到菲律賓的消息,在此同時,雷加斯皮已控制了馬尼拉,等待中國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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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壺

在費洛,我居住的小閣樓前面有一條馬路,以兩條一人寬人行道相隔、周圍羅列著整排的老式住宅大樓,就如同所有小城裡的小社區,在這條長三百公尺的街道上,是一個由街坊婆婆媽媽、阿桑、大伯、叔叔伯伯所組成的小型宇宙.一開始的時候,我對於所有人可以把一整天時間耗在在街上閑晃、感到十分驚奇,後來、我發現自己所居住的,是一個就業率低於百分之二十的失業者街坊—幾乎所有人都在近五年的某個時間點被裁員,也幾乎所有人都依賴失業津貼而活—人們表面上的無所事事,實際上生活充滿諸多無奈.

一個常出現在社區小宇宙的人物,是總是與過度整形的太太一起出現、掛著巴賽隆納足球圍巾、十足足球狂的狄亞哥.育有兩子的狄亞哥、為了經濟壓力在過去長達十年的時間以販賣古柯鹼維生,他的小小「違禁藥物零售事業」在兩年前在警察破門而入、將其逮捕後告了尾聲,半年之後,又出現在社區小宇宙的他,宣稱現在正在投入「海鮮宅配員」事業.

我第一次看到藤壺(barnacle)是在加利西亞的一家不便宜的餐廳,看著其條狀、灰黑色的外殼夾帶著中間深紅色的軟管,實在很難想像其為當地難求的美食;人們通常以熱水將藤壺煮熟,把外殼剝開吸潤內裡的軟肉,其吃起來帶有特別的嚼勁、味道帶有海水的鹹味.因為無法人工培育的關係、市場上的藤壺均為採集者提供的野生種.其生長於與海水交界的岩石之間,開採極為危險,採集者必須在潮汐漲退之間的間隔、跳至海岩上以鐵棍將塊狀的藤壺敲下,並在海浪打上之前跳回岸上,也因為其之高風險、與西班牙人對海鮮之熱愛,藤壺的市價節節攀高(一公斤通常要價兩百五十歐元上下),儘管藤壺數量逐漸稀少、與政府數度嘗試管制,經濟危機之下,藤壺仍吸引大量失業人口加入其盜採行列.

狄亞哥告訴我,他會在半夜乘著單引擎小船,越過半個加利西亞海岸至Avino一帶無人岩岸,在一片黑暗中,他會穿上防潮衣、爬上一個又一個濕漉的岩石,提著以紗布遮住的手電筒(以防人們在遠方看到盜採者的光芒),並在岩石間尋找藤壺的身影;在黑暗中跳躍時,他會將耳朵的知覺放到最大、聽著海浪的聲音,當巨浪撲身而來時,岩石間會在水的劇烈流動下發出咻咻之響,這時他會往岸上狂奔,直到浪頭打到身後.有時,海岸巡邏隊會在那一帶巡邏,他們配備有遠距離的夜視鏡,巡邏快艇、有時還有狼狗,當我問狄亞哥,是否擔心被抓、並再次入獄?他以神秘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他這一生的優點是他很幸運,人走運、城牆也擋不住.

在我離開費洛的前兩天,狄亞哥停在社區邊的藍色福斯汽車在一晚被人砸毀,凶手以球棒將車前後的鈑金打得凹突不平,並從粉碎的擋風玻璃內倒入大量的壺藤殘殼,隔天,在陽光曝晒下汽車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味.很明顯的,此舉是給狄亞哥的盜採生意的明顯警告.

我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還做著一樣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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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岸/美洲:波托西

14

在南美內陸深處,從利馬騎騾子要十個星期的遙遠地方,矗立著四千八百公尺高的里科峰(Cerro Rico),從峰頂俯望四周、是一片酷寒與貧脊的荒涼:這裡是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世界的中心.因為在這不毛之地底下,是人類歷史上發現的最大銀礦母脈.

早在殖民時代之前,印加人已用燧石鎬開採波托西的銀礦,將其用於神廟與首飾.對於歐洲來的殖民者,印第安人一直保持緘默的態度,希望將銀礦的秘密隱藏於世.一直到一五四五年,西班牙人才重新發現了此地,並於一五六零年,將此地命名為「帝國市鎮波托西」(Imperial Villa Potosi).到了一六一一年,原來五萬的人口激增至十六萬,與同時代的倫敦與阿姆斯特丹平分秋色.

波托西以一座優美的西班牙城為中心,有規劃良好的廣場、教堂、華美的大宅邸、還有大片土地專供練銀工廠使用,廠房外有雕堡保護.狹窄而彎曲的街道以擋住高山來的強風;這裡有成群的工匠、裁縫師、廚師、編織工、鑄幣廠的政府官員,同時,城內有上萬名被銀礦吸引而來的短暫居留者,市内暴力與幫派械鬥層出不窮,在波托西,市議會成員開會時身穿鎖子甲,佩戴寶劍與手槍,政治爭議時便在議場內以決鬥的方式解決.

真正推動波托西經濟的引擎,是印第安奴工的強迫勞役:「米塔」制度.從建城起,秘魯總督治下的每一座印第安村子、每年必須提供七分之一的男性,供作採礦勞力.在當男丁離村前往礦場前,村民會先替他們舉行喪禮,場面哀戚,一如同此人的離去是沒有回頭路的旅程,而事實也大約如此;波托西的開採、提煉銀礦條件極其惡劣—在近乎漆黑的隧道裡,成群螞蟻般的印第安人背著礦石沿著木製的梯子上下攀爬,營養不良與隨時可見的隧道崩塌為最大的殺手,另外,為了提煉白銀、礦場內普遍使用高毒性的水銀,迎面撲來的汞蒸汽在坑道內四處可見,根據目擊者描述,每每在工人屍體被分解之後、地上往往留下一灘又一灘水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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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里,西班牙,2013)

當銀礦被精煉為接近純銀的銀塊,官員會在上面蓋上品質保證與產地的標章,打包後紮在成群的駱馬之上,隊馱沿著曲折的山路扶搖而下,直到智利的阿里卡港(Arica),銀塊包裹改裝成箱,由黑奴搬運上船,在第一批護航船隊的護送下,運送至殖民政府所在地利馬(Lima),從利馬,這些白銀有半數往西、經由菲律賓運往中國,另外的部分,則透過墨西哥流往歐洲,不論哪個方向,均由巨大、多層的加利恩船(galleon)所運送.這些船隻經過特別的設計、如同海上堡壘般可以抵擋颶風、與海盜的侵襲,也因為這些船隻大部份產自菲律賓,人們稱它們為「馬尼拉郵船」(Manila Galleons).

橫越大洋、在各國碼頭靠岸,吐出裝滿白銀的寶箱的馬尼拉郵船是矛盾的象徵:美洲的白銀讓歐洲富裕強大,遠超過世人的理解範圍,源源不絕的金錢,使西班牙的菁英陷入瘋狂,財富與權力一夕之間增長使西班牙國王沖昏了頭,發起一波又一波代價高昂的戰爭,對法國、鄂圖曼帝國、神聖羅馬帝國發動的戰事尚未止息,荷蘭人的不滿很快地演變成公然的造反,尼德蘭八十年戰爭繼續延燒至遙遠的巴西、斯里蘭卡、與菲律賓,之後英格蘭也捲入衝突,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軍事豪賭以災難收場,很快地尼德蘭也脫離西班牙而獨立.

戰爭的代價驚人,為了支付戰費,政府開始以未來由美洲運來的財寶做抵押、向外國銀行家借錢,隨著債務的累積,達到歲入的十倍至於十五倍,帝國的所有臣民仍以期盼的心情看著大西洋彼端運來的寶藏,幾乎沒有人相信美好的時代已然過去,不可避免的結果就是破產:一五五七年、一五七六年、一五九六年、一六〇七年、一六二七年,每次破產之後國王便借貸更多的錢,貸款人以高利率作為條件,並相信白銀會不斷湧入西班牙,之後不免地便引起下次的金融危機.一六四二年,過度開採導致銀價貶值,最後,帝國走向財政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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