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展

垃圾展


一切都有關於垃圾展,一切又無關於垃圾展,而垃圾展就是一個垃圾展,內容與名字並沒有相差太多。

大學的最後一次大型展覽,我們叫他畢業製作、畢業作的製作、畢業展覽、展覽、畢業製作展覽,或什麼之類;說是畢業製作,不過是所有人作一個比平常貴個一千塊左右的作品,集中放在學校的藝文中心,再印個海報貼在所有公布欄的那種展覽,不過那時候覺得比天塌下來還重要,實際上,那時候天空特別脆弱,甚麼事情都讓人覺得天空正在粉碎碳化。

那年的展覽標題為:「養樂多

「嗨,你好,請你務必來參加我們的廣告系畢展養樂多,請多多指教。」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事情比這個來得更愚蠢。

展覽前統籌組終於拉到了養樂多公司贊助的一千瓶養樂多,所以那陣子校園內到處飄盪著當作畢展宣傳的養樂多空罐。

從寒假開始,所有人拼了命的做著作品,滿口掛在嘴上的都是:嗨,你覺得我如果把掃把掛在天花板上會不會有藝術的衝擊力,能不能表現班雅明所謂的靈光,那麼你覺得以符號學的角度來看…或是這是一種後現代的表現?

我們那時候就是那樣的急於把各種名詞勳章一樣掛在胸前。

同時間卻用養樂多當作畢展名稱。

而我,早已在寒假剛結束不久後就將作品完工,因為跟本就是上個學期的課堂作業,不是我炫耀,不過我對於這種改一改交出去的事情相當在行,如果說這可以當作一種職業的話,我想我可以成為其中的大師。

所以在我忙著讀英文的時間,大骨正忙著做作品。

「趕作品是甚麼感覺?都沒有趕過,我不知道。」

大骨熬夜而蒼白的臉會露出憤怒的表情。

大骨向來作品的風格是,你無法用言語來解釋它,他比較像是創造一種氛圍,一種個人的生命態度,所以說,如果你要問大骨討論作品,那根本就是一種哲理上的錯誤。你會想跟其他人討論他的生命嗎?或是討論一種氛圍?

「喔,幹,就是….」

「就是…他媽的…」

「喔,就他媽的就是…」

「就是帥啊。」

每次總是陷入這種結尾詞,我早已習慣,他也早已習慣。

關於大骨畢展的作品,名字叫做「小黃與我」,內容是他在一個地下道內走來走去,然後與一隻狗的互動過程。

說是小黃與我,那隻小黃明明就是看到有人走來走去、便很高興的追逐起來而不小心跑到畫面裡的莫名其妙野狗吧。把莫名其妙跑到畫面的野狗當做作品主題,想也知道大骨會怎麼解釋。

「喔,幹,就是….」

「幹,就是….幹…」


(大骨的小黃與我)

而我,則是拍了很該死文青追憶童年的攝影集,十分文青與該死,不過至少很好解釋,就是那種你只要講講童年故事就能高分過關的作品。

至少我不需要冒著對老師說「喔,幹,就是帥啊」的風險。

在展覽的前兩個禮拜,策展老師辦了一個評鑑會,請了兩個廣告公司的主管主持,所謂評鑑會,意思就是挑選較好的作品展覽,較不好的作品則隨便打打分數後就算結案的一種殘酷舞台秀。

「隨便講講的吧。」

「到時一定會說,大家的作品都很棒,雖然有些要再加強,但是秉持教學熱誠,所以今年全部通過,明年就沒那麼好過了。」

大骨和我在評鑑當天這麼猜測著,我們都已經習慣這種大學所謂刺激教育等等之類的老梗,這種老梗長存在課堂上、相聲演講比賽、k歌節目等等,評審一定會這麼開頭「大家都很棒,但是我們一定要選出一些優勝者。但是我再強調一次,大家都很棒」,這是一個大家都很棒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需要溫馨美滿的結局。

這時我們看著穿老式西裝的主管在作品之間走來走去。一面心不在焉的介紹自己的作品。

那次評鑑會,廣告公司主管與老師一口氣刷掉了三分之一的作品。其中包括大骨的那件小黃與我。

我想絕大部分的原因跟大骨那句「喔,幹,就是帥啊」有關。

幾個女同學在教室外面大哭,還有些不服的人忙著跟老師爭辯,總之一片愁雲慘霧,大學生活遭到了否定,大骨臉色鐵青的坐在坐位上,我想對他大概打擊頗大。畢業展真有趣啊!

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的作品安然過關,我想這大概代表文青可以順利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吧。

「所以…老師怎麼說。」

大骨從教室走出來時,我這麼問他。

「幹。」苦思良久之後,大骨只冒出這句話,我跟著他走過了穿堂。

「你的畢業製作會被當掉嗎?」我試著問。

「幹。」現在的他只能用單音節發音。

過了一會,大骨說:「他們說…只要我畢業展當天去幫忙,就會給我七十分。」

意思是說,你只要願意掃掃地、倒倒茶,顧個展覽,就可以賺到七十分,一個挺划算的打工。

「所以你的意思是…」

「去他的畢業展!去他的當小弟!我打死也不幹!」

「那麼你要…」

「幹,我要自己辦畢展!

幾天之後,我與大骨計畫著自己開一個落選展,收容所有遭到淘汰的作品。

而這也是垃圾展的由來,因為我們是被淘汰的垃圾。

因為是垃圾展,所以我們需要很多的垃圾。

首先大骨借了政大書城拿來儲藏書籍的地下室,搬開所有原本的雜物之後,我們又放入了更多來自於各廢墟、垃圾場、資源回收場所蒐集來的廢棄物,總而言之就是用雜物取代了另一堆雜物。

在我們的想像中,是當你到地下室的時候會先吸到一口陰氣,在你感到全身的寒意的時候,在你眼前是數不盡的垃圾,而這些垃圾全都以奇怪的姿勢扭曲著,代表我們被刷掉的憤怒、小黃之火。

不過,這是理想狀態。

在評鑑會至展覽的兩個禮拜中,我與大骨幾乎每天晚上都呆在地下室中,嘗試幫各種物品改裝,比如說在我把馬桶蓋加裝在缺了一隻腳的藤椅上面的時候,它就變成了:缺了一隻腳藤椅上面的馬桶蓋怪物了!

諸如此類。

除了垃圾之外,我跑到夜市買了好幾個會走動的天線寶寶,把外面的絨皮剝開,鋸掉手鋸掉腳,變成隨意行走的垃圾骨架,放在展場四周,理想狀態是他們會吵鬧不休的跑來跑去,但過了兩天之後所有的電池都耗盡,醜惡的天線寶寶們全都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融入垃圾之中,而因為之前把錢都花完了,我也面臨沒錢買電池的窘境。

地板上則鋪著大骨堅持要的一長條紅地毯,雖然在地下室甚麼屁都看不到。

展場的後方擺著兩台電視,放著大骨的「小黃與我」,另一台電視,放我從大陸買回來的盜版片「地道戰」,電視上面一直延伸到地下室的天花板,全都是從附近教室幹來的塑鋼椅,塑鋼椅多到足以掩飾我們實在變不出甚麼新花樣的事實。

中間,則放著一個我網路上買回來的假人,假人臉上帶著兔子寶寶的面具,面具上面是跆拳道用的頭盔。

總之,這就是我們的垃圾展。如同它的名字一樣。

最後到開展的前一天,兩個人站在一團混亂的地下室中面面相覷。

「所以?」

「所以?」

「你在問我所以嗎?」

「或是應該要我問你所以?」

「所以怎樣?」

「嗯….」

「怎樣?」

「其實。」

「嗯?」

「其實現在是我們的最後機會,我們還有機會做最後的賭注。可以明天開始接受眾人的恥笑,或是,現在趕快收一收把大門鎖住,大不了以後隱姓埋名過生活就好了。」

大骨這麼說著。邊看著在藤椅上搖搖欲墜的馬桶蓋。

「那我至少可以把假人帶回家,而你,至少還可以拿紅地毯回家做紀念,以後對你兒子說,你老爸之前被老師刷掉,所以開了一個展,在展覽的前一天把門關一關,只把這個紅地毯拿了回家,現在這個紅地毯還是跟當年一樣的紅。」

我的假人被噴漆與麥克筆畫得面目全非,悲慘的兔子耳朵垂了下來。

「或是你將假人拿回家,我將紅地毯拿回家,開了展覽,然後隱姓埋名的過生活,這輩子都不要出現,而我借這間地下室的學生証也可以送他,反正我畢業了。」

經過兩個禮拜,我們已經疲倦到沒有辦法決定這個展覽到底會不會鳥掉。所以最後一個晚上兩個人只能在地下室喝著麥香奶茶感受著彼此的焦慮,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好不容意挖了一個大洞,現在就只差自己跳進去,讓別人把土灑在頭上。

後來,因為太焦慮的緣故,所以我們把地下室的乾粉滅火器噴滿了整個房間。

事情發生於大骨像發狂一樣抓著滅火器怒吼,作勢丟向作品。

「插梢、插梢。」

我指著插在上面的安全插銷,給予了大骨某些啟發。

下一秒鐘,黃色白色的煙霧充斥在我們四周刺激著喉嚨,我幾乎快無法呼吸。

滅火器發出咻咻咻咻咻咻的聲音,源源不絕。

我的頭上,大骨的頭上,都是他媽的白色,我的身上,大骨的身上,甚至我的內衣,全都是化學粉末。

在大骨忙著噴灑粉末的同時,我開始點燃大龍炮,劈哩啪啦的巨響讓玻璃窗強烈震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骨的怒吼

啪啪啪啪啦 啦啦 啦啊 劈哩啪啦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與化學藥劑的味道。

「噁噁噁噁噁噁」,我的舌頭酸辣無比。

最後,我們還把火藥綁在假人身上亂炸,拿鐵鎚把垃圾砸得比原本來要稀爛,摔椅子,把錄音帶裡面的磁條全部都抽出來,繼續怒吼(雖然沒有太多幫助),而幸好我保持點理智不然自己會把電視也給砸了。

我眼角看到在地上亂跑的醜惡天線寶寶,毫不猶豫的一腳把它踢飛,天線寶寶飛向牆面啪的一聲分成各種零件往四周飛濺。

簡而言之,我們把兩周的作品一口氣毀滅。

在發洩完畢之後,兩個人背著包包頭也不回的走出地下室,第二天垃圾展便正式展開。

那次的垃圾展,政大校園沒有太多人知道,所以也沒有說成功或是失敗,但至少我們可以確定所有人到地下室會看到一片核爆過後的景象。

而我們的大學生活也這麼結束了。



標準
計畫垃圾展

一切從垃圾開始

時間是很奇妙的東西,比如說,我覺得我退伍已經很久的時間,大概位於侏儸紀與白堊紀之間,雖然我才退伍三個多月;但,同時間我又覺得我從未從大學畢業,雖然我已經畢業將近三年,前幾天跟大骨見面,我覺得那傢伙也從未從大學畢業,嗯,嚴格說來,他本來就沒有畢業,因為他在讀研究所;還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他的團還是經常在台北各地表演;阿布魯現在在一家咖啡店當服務生,我常去找他,不斷的問他啤酒可不可以續杯或是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的白開水加檸檬片等白爛問題,說老實話,我覺得他穿上圍裙有越來越娘砲的傾向,身體總是在每張桌子之間擺來擺去;我覺得阿布魯也從未從大學畢業。

瑪莉靈正在紐約,她回國那一陣子我正在當兵所以沒有見到她,聽說她將頭髮綁起來在頭頂捆成一大坨,像是印度來的命理大師,我不知道她在紐約發生了什麼事,希望不會有天成仙飛到天堂去。

我仍在塗鴉,現在喜歡隨身帶著小收音機,像是登山的阿伯一樣,因為這樣讓我感覺,你知道的,不那麼的…孤獨。

我們同時的停留在大學的某個時期,在那個還稚氣未脫,開口說夢話的階段,不斷得用虛無與邊緣來催眠自己,我想大概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嗯,喔,對,這一切都有關於大骨,跟我,跟我們的那個垃圾展。

垃圾展並不是真的是垃圾,雖然離垃圾並不太遠,但是它真的叫做垃圾展,位於政大書城樓下,裡面放滿我們從資源回收場拿來的各種東西,上面鋪滿了滅火器的白色乾粉,還有大龍砲的煙硝味。

05年,2005年,民國94年,美伊戰爭開打第三年,分上下半場至今已經好幾個球季,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以懸殊比例通過《反分裂國家法》的那年,英國查爾斯王子與恐怖金髮卡米拉結婚的那年,美國水門案沉積多年深喉嚨曝光的那年(不是A片),教宗過世的那年,香港迪士尼開幕的那年。

05年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年,那年大學畢業前夕,大學尾聲的最後幾個月,我發現我的必修被當掉了。

白髮蒼蒼的老師在學期末這樣跟全班說:「這個…老師會照每個學生的表現打分數,還會加上幾分,請各位同學不用擔心,畢竟這是老師的最後一學期。」

於是他就這麼退休去私立學校當了系主任,撇下57分的我領著退休金與薪水過著寬裕又富庶的老年生活。

在大四的最後一學期卻還是得在二一的邊緣低空飛過,這大概就是我大學生活的寫照吧。

「果然這樣還是不行啊…。」

我對著天空大大的嘆著氣。

「喂,被當掉是甚麼感覺?因為我沒有被當過,所以我都不知道。」

大骨幸災樂禍的這麼說著,這時我想殺了他。

我的好友大骨依然全數過關,他是個考試天才,是那種可以在經濟學上考九十分的那種,而我是連經濟與人生之類超級白癡通識課都會四十分不到的那種。實際上,我身邊充斥著考試天才,在這種升學制度之下大概是只有考試天才才能夠好好的生存下去的吧,而欠缺才能的只有依賴著老師的鼻息與心情才能生存的份,這就是我們存在的世界。

除此之外,我學長是那種每到學期末會動員自己家人打給每個修過課的老師的人。

「老師,小犬不長進…」

「所以請…萬事拜託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無法想像他是怎麼跟自己的家人開口的,關於遞張老師的名片給媽媽,然後說「媽,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或更露骨的話之類。

我也無法想像對著從未見過面的老師直說著小犬小犬,並且低聲下氣的為著自己兒子道歉,是以怎樣的心情,等等之類,不過,我想這應該要很大的生存勇氣吧。

但是如果是這樣,至少不用在每次寒暑假期間過著跟我一樣的膽戰心驚生活吧。

這就是大學尾聲,詭異的階段,之所以詭異,是因為所有人像是剛從大學的糖衣泡泡中大夢初醒,因為剛醒來,所以在迷濛的眼神當中陷入了前社會的歇斯底里階段。

你會發現班上的女生開始穿套裝上課,那種時尚雜誌說黑白相間顯示出女性幹練的那種,因為下午可能就要去某家公司應徵。

然後她們總是在討論一些你無法加入的話題,諸如:

「下午的應徵,穿著褲裙會太隨性了嗎?」

「月薪兩萬八加年終,我的人生是值得炫耀的吧?」

另一方面,班上的男生則困在前當兵的恐慌症中,症狀諸如一群人偷偷摸摸的在半夜相約去跑步,無意義的大吃大喝等等。

而討論的話題諸如:

「學妹,你願意在結婚前提之下跟我在當兵前交往嗎?」

「要去這禮拜的最後五次狂歡嗎?等一會?」

諸如此類,大致上,這是傳播學院大四學生在想的事情。

大四那年,班上唯一稱得上朋友的,大概只剩下大骨一個人。

當初大一的時候也經歷過全班和樂融融騎著機車一路狂飆去淡水的生活,但是在幾個月後就彼此認清真面目而開始各分東西就如此分崩離析到了畢業前夕。

大骨在大一當時還只是個頂著奇怪的亂髮騎著三冠王載女生到處走,而且撞球很強的標準附中學生,了不起的特殊之處也只是在唱歌時只點陳珊妮或是Beatles表現不隨俗罷了。

而那時的我,染著全金的頭髮,還在唱古惑仔主題曲等廣東歌,是個總是被臨檢的警察誤認為流氓而攔下的標準茫然大學生。

後來大骨加入了樂團,從此開始了走唱的搖滾歲月,而我,還是閒晃到了大四那年,至今還是會被警察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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